尾声

  “现在我若不认账了呢?”缭乱的脸始终紧紧绷着,却兀自看着指间淋漓流淌的血液嘴硬。
  “你不认账也罢,既然压了注,我自然也输得起。”话语说得轻巧,他视线片刻不离桑陌。轻喘几声,缓缓转过脸来,目光猛然如鹰般锐利,墨瞳中的杀意不下于寒光粼粼的刑天,“只是,你可承受得起不认账的下场?”
  脸色依旧显得过分苍白,空华虚软地半坐在地上,黑眸沉沉,波澜不惊:“无论将来如何,现今我仍是冥主,你仍是小鬼。除了认账,你还有什么可选?”
  别无选择。
  缭乱脸色铁青,狠狠咬了咬牙,低头将掌中的血水涂抹上独角顶端。黝黑如墨玉般的材质沾染上浓稠的血液,逐渐显现出奇异的质感,似乎是血水丝丝缕缕地渗透到了独角中,又似是独角正慢慢地将表面上的血渍吞噬,二者交融,独角顶端的色泽逐渐由混沌转向澄澈。
  用食指抵着顶角慢慢摩挲,女鬼口中喃喃低语,同样显出些水草般青绿色泽的唇不断开阖,却又听不清晰。音节古怪的咒文催动下,角端逐渐溢出几缕青烟,轻薄得转眼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神色微动,似乎亦觉得惊奇,忙将独角置于桑陌鼻下,烟丝幽幽升起,尽为桑陌吸收。
  “原来真是如此……”看着眼前的情形,缭乱不住点头,言语间喜不自禁。
  由麒麟角所燃起的青烟缕缕不绝,她似乎如释重负,眼角边漫出些许湿意:“我终于等来这一天。”
  “你想救的是谁?”房中沉寂无声,空华开口问道。
  “路人。”苦苦等候百年,费尽心机,耗尽心血,原以为该是她的舍不得,她却道出“路人”两字,神色倦怠,“他是个修道人。”而她在初见他时,便已是孤魂野鬼一只。彼此道不同,不相与。只字片语不曾交谈过半句,只能算是匆匆擦肩的路人。
  “他醒来之后,你可以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的老神仙和那只绿蝴蝶。”原来果真冥冥中一切借由定数,机缘巧合,到头来,皆是故人。
  一心求仙的修道人,世间万般皆抛,唯独抛不开想要成仙的妄念。太执着,从清戒苦修的正道转至故弄玄虚的旁门左道,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终于走火入魔。
  “我翻遍他书斋中所有典籍,世间唯有麒麟角可以救他。”于是就潜在忘川中等待时机,或许亦是天注定,恰好叫她窥得了天机,“你冥府之主空华原本无爱无欲,无懈可击。唯有这个桑陌,是你躲不过的劫。只要他还在,只要他还记得,你们终会重遇……那时,便是我的时机。”
  “索要龙气是为了待他醒来后,为他增加修为?”空华续问道。
  “修为精进是他最大的心愿。”她疲倦地闭眼,笑得哀伤。一个路人,如此体贴周到,竭尽全力只为一个不曾说过话的路人。
  独角缓缓燃着,青烟袅袅,好似凡间所谓的爱恨,看似轻薄,却绵绵不绝。
  “先前我若不答应你,没有麒麟角,非但救不了你要救的人,桑陌也醒不过来。”回想之前种种,空华慢条斯理道。此女心机深沉得可怕。
  “彼此彼此。”她浅笑着应承,“论及不择手段,我不敢同你们二位比肩。”似奉承又似嘲讽,也似感慨。
  垂眼瞧见独角中的青烟慢慢地熄了,缭乱起身将用剩的一半藏入袖中:“等等他就会醒。”
  空华颔首,慢慢撑身而起坐到床边。yin惨的鬼火中,颤颤伸了手去抚摸桑陌的脸,不再多言。
  转身离去的女鬼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止步:“你明知我只能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桑陌,而不是一个痴心对你的桑陌。”
  “这于我而言,有何区别?”
  他并不回头,语带笑意,像是在为她的不明了而发笑。
  小猫始终没有出声,趴在窗边,看着女鬼渐行渐远,消失在了滔滔无尽的忘川里。回过头,男人正俯下身紧紧抱着桑陌,下巴搁着他的肩膀,脸颊贴着脸颊,胸膛抵着胸膛,鸳鸯交颈。小猫看到,他的颊边泛着水光,或许是还未干透的汗水,或许是……
  “失了角的麒麟还叫麒麟么?”一踏进房门,便瞧见他斜斜倚在床头,发黑如墨,一身白衣,襟口袖边是精致飘逸的卷云纹样。小猫被他强拉在怀里,一双眼水汽氤氲,粉嘟嘟的小脸上几抹被捏红的指痕,扁着嘴,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他抬起眼来看门边,盈盈一双眼角上勾的眼,唇边三分笑,清秀似圣人跟前最矜持的学生,轻佻的目光却泄露了风尘。桑陌。
  “我欠了你的。”空华只是站在门边,神色全数掩在了鬼火黯淡的yin影里。一如见他初醒之时,远远站着,远远看着,似乎连说话的声音都觉得遥远。
  见桑陌垂了眼,脸上笑意渐退,空华又道:“你也可以当作是你欠了我的。”
  我欠了你什么,你又亏了我多少,恩恩怨怨,若能说个清楚明了,亦不是恩怨。
  鬼火飘忽的光芒里,空华轻声问:“你什么时候走?”
  桑陌抬头道:“现在。”
  噬心亦不再是锁住他的理由,一时又是无声。把脸藏在鬼火之后的男人一反常态的多话:“从前的事……三百年来,你已经全数弥补,再不带入往生。我已为你安排下命数,转世之后,过往一切皆空,不记得从前,亦不纠缠爱恨。富贵不足,安乐有余,一世平平稳稳,无灾无劫。”
  “做鬼挺好的。”桑陌蓦然将他絮絮不停的话语打断,牵着小猫从床边站起。
  “寿终正寝之时,你若魂归冥府。那时……”不理会他的中断,深吸一口气,空华执意要将话补完,“那时,你我……一如陌路。”
  “做鬼比做人自在。天下名山大川无数,我还未一一看过。”他步步走来,墨发如瀑,长袖曳地,眼中如有琉璃般光华,“既如陌路,相见不如不见。”
  一声悠长的叹息只深深藏在心底,擦肩而过时,空华蓦然回首追逐他的目光:“每年冬至,我一定会记得为你烧一份供奉。”
  “多谢。”
  冬至——
  “至亲、好友、知交,这位公子,你祭祀的是谁?”
  “故人。”黑衣的男人慢慢点燃手中折成银锭的锡箔,一如脸色般苍白的手指晕开了几许火光,细碎的银屑落满肩头。
  脚下,黑羽赤眼的夜鸦雕像般静伏不动,如男人脸上空洞的表情,他一张一张地将锡纸投入火种,无限细致:“亦是囧囧囧囧。”
  所谓爱恨,求不得,舍不得,爱不得,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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