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开封之变

  话说两头。
  堂堂参知政事郑鑫在回京的这一路之中不免落魄,自觉的此行已经丢人现眼的他归途中自然是要尽力保持低调。
  沿途的城镇能不进就尽量不去住,住驿站的时候几乎拒绝各地官员乡绅的一切拜访,且完全不给他们表现的机会,往往是晚上进城,除驿站官员之外谁也不见,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就又上路去了。
  但是等他们走到开封附近的时候却注定是怎么瞒也瞒不住了的,以至于离着开封城外还有数里之远的时候,便已经有了出城迎接他的队伍,还根本躲不开。
  更不可能是来拍马屁的,迎接他的这一行人中地位最高的是已经退休了的前任宰相魏仁浦,也是他的老领导了,随行的当朝几位文官宰相更是都到齐了,百官之中,有资格上朝与官家论政议事者更是足足来了十之八九。
  这阵势让郑鑫懵逼的同时又深深地感觉惭愧,更多的却是感觉到疑惑。
  “老师,您这是何意啊?此行扬州,学生可以说是败军受辱,颜面无存,您带领这一众同僚摆出这一副凯旋的模样出来,莫不是在奚落于我么?”
  魏仁浦则是上前握住了他的手道:“此次你的所作所为,分明已无愧相公二字,从结果上来看,扬州之事总得来说也落得了一个差强人意,如何就能说是败军受辱呢?若非是你执意坚持,那条扬州蛟龙如何会答应包税两千五百万贯这样的天文数字呢?”
  郑鑫闻言心中不由得更苦了几分,这两千五百万贯哪里是他逼迫出来的,分明是黑心熊自己提出来的。
  事实上他此行去扬州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建树,甚至说是光添乱了。
  哪有脸受这魏仁浦如此迎接?
  正要推辞,却见魏仁浦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捏的他都有一点疼了,还给他使了一个不要说话的眼神,道:
  “此次扬州之行,就算真是败仗,你亦是无可指责,说一千到一万,是因为苏宁衔与那扬州蛟蛇鼠一窝,邓森明哲保身,更可恨的是殿前司作为朝廷直属精锐,竟然与贼子暗通曲款,你一个文官,面对当地武人不肯作为,难道还能亲自持剑去砍杀贼子么?就算是能,你一人一剑又能杀得了几个?”
  郑鑫一听这话里的意思就了然了,哦~,这是实情结束了,开始互相推卸责任了啊。
  朝廷在此次事件中折损了面子是肯定的,其实在郑鑫想来,他身上的责任是怎么摘都摘不下去的,无非是多还是少的问题,不过这对于已经心存死志的他来说也无所谓了。
  但是很显然,魏仁浦是不这么想的,甚至极有可能是整个文官系统都不这么想。
  这次来迎接他的只有文官,又有已经退休多年早已不稳朝事的魏仁浦亲自牵头,那么这件事,极有可能并没有来自上面的示意,而是来自于开封文官集团的独走。
  通过这样的独走向朝廷,向官家施加压力,逼得官家捏着鼻子也要把他送上凯旋英雄这样的一个位置上,那么在打板子的时候,此事自然也就只能打在那些武夫们的头上了。
  新官家既然威望不高,敢于逼迫,乃至于胁迫官家的自然也就不会只有武夫。
  同样的事实,如何汇报、如何定性,这里头是有大学问的,比如屡战屡败和屡败屡战虽然说的都是同一件事但后者听起来却是要比前者要悲壮得多的。
  当朝相公在做扬州钦差的时候因私怨抓了当地既有名望的豪绅激起民变,和当朝相公化身酷吏鞭笞地方豪强,却因军方与豪强蛇鼠一窝遗憾收场,这两种说法自然是天差地别的么。
  只是他郑鑫也不是朝中人员多好的存在,何以让这些文官们居然不惜摆出这么大的架势?
  忍不住低声问道:“老师,可是京中这些时日以来,又出了什么大事?”
  魏仁浦闻言,与几位相公抓着他一道,边走边小声说道:“自你离开扬州的消息传来之后,开封近一个多月可真的是太热闹了。”
  “你可能有所不追,殿前司与那扬州蛟的关联远比此前咱们想的要密切的多,此前赵匡胤的亲弟弟赵匡美便积极帮助他在殿前司内部售卖他的存款、债券、股票,扬州解封之后,禁军官兵们购买的热情一下子就上来了,就在你回来之前的这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殿前司的一众官兵,愣是从自己的军饷中募集了总共400多万贯给扬州送去,还有那不知道退没退役的官兵随船护送。”
  郑鑫闻言更是大惊:“四百万贯?这是……这是疯了么?此事必须阻止啊,义字门如今已经与苏宁衔的江南东路兵不清不楚了,一旦让他们再与殿前司合流,只怕这扬州之地,永远都不复朝廷所有了啊!”
  “自然是要阻止的,但是如何阻止得了?潘美跟官家推脱说这是军中将士们的自发选择,他管不了。官家这次真的发了狠了,他甚至直接让曹彬做了侍卫马步司的指挥使。”
  “要重建侍卫司了?”
  郑鑫闻言又是一惊,重建侍卫司这事儿非同小可,某种意义上,这已经是官家对武人的巨大妥协了。
  侍卫司的历史比殿前司还要悠久得多,郭威当初建立后周就是通过侍卫司的力量发动的政变,是五代十国以来最为古老的一支军事力量,柴荣就是为了制衡侍卫司才扶持了殿前司。
  但是这里头有个问题,因为侍卫司实在是太古老了,以至于他和殿前司的牵扯也太深了一些,比如赵匡胤最早其实也是侍卫司的人,他爹更是侍卫司的防御使。
  原本官家的意思应该是让曹彬在侍卫司与殿前司之外重新组建一支全新的部队来制衡殿前司,就和柴荣一样。
  而现在既然让曹彬做了侍卫司指挥使,这样一来新军的组建自然要顺利得多得多的多,但是这样的一支新军其实在纯净度上肯定是要比建立一支新军要低得多的。
  当然,也要简单得多。
  “然后呢?”
  “然后,依然是毫无效果,甚至是更糟,就在曹彬走马上任的当天,李重进来了,而且当着众将士的面,说自己已经把他的全部积蓄都买了扬州义字门的股票,还劝说大家伙都像他学习,都去给那扬州蛟送钱。”
  “他……他怎么……他怎么敢的?”
  “你能耐他何?他是太祖的外甥,军中威望一度比先帝都高,现在是土埋半截的年纪了,说不定明天就会老死,他还怕什么?官家又能拿他怎么样呢?曹彬?他就是当众扇曹彬几个大嘴巴子,曹彬难道还能还手?”
  郑鑫闻言也忍不住喃喃低语:“侍卫司和殿前司都在抢着给黑心熊送钱,这是要出事啊,这是养了个什么怪物出来?”
  “你问我?我们还想要问你呢,咱们这些人里只有你接触过这扬州蛟,你觉得,此人是什么人?”
  “此人……”
  郑鑫沉默了半响,却是终究只得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不得不承认,此人乃千古奇才也,扬州蛟之名,毫无夸大之处,他能赚钱,却也舍得花钱,甚至用挥金如土来形容也不为过,能在扬州城有那么大的声望绝非偶然。”
  “他一个黑帮老大,却天天喊着为人民服务的口号,也确实是帮助扬州的百姓做了不少的实事儿,据说,他也不甚好色,即便是我与他互为敌手,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很有人格魅力。”
  “不图财,不好色,赚来的白花花的银子分给穷人,他图的……是什么?”
  郑鑫闭上眼睛,缓缓的吐出了两个字:“刘邦!”
  “你以为,此人能力才学,可比汉高祖否?”
  “能力上,恐怕……犹有过之吧,至于学识上……”
  郑鑫却是忍不住想起了他离开扬州之前与刘大炮进行的一场论政。
  无奈的苦笑道:“学识上,却反而是汉高祖不配与他比了,您可能不相信,我在离开扬州之前与此人有过深入的交流,此人,恐怕是满腹经纶的,其主张虽然哗众取宠,也与主流儒家观点相悖,但却明显是精通墨、法之学,甚至俨然是已经融会贯通,推陈出新,实乃是一代宗师。”
  魏仁浦听他这么回答,非但没露出什么惊诧之色,反而却是苦笑连连地道:“我信,其实何止是我信啊,哎~这有本书,你看看吧。”
  “义字论政?”
  “这是现如今开封城,最流行,最火热的一本新冒出来的书籍了,据说是那扬州蛟的语录,根据他的一些观点整理而来,这上面说的东西,可是大胆的很呢。”
  “嗯?”
  郑鑫连忙接过去看了起来。
  书籍不厚,语言也很精炼,至少远比一本论语来的轻薄,但郑鑫只是粗略的翻一翻,就被这书里面几条暴论给震惊住了。
  “这是……他写的书?”
  “应该说是他的观点吧,里面充斥了许多法家与墨家的思想,偏偏却对商业极为推崇,简单理解其实就三条:底层平民生活在一起要团结互爱、以商养军以军护商、君主要受到法律的制约,也即是君主立宪,合起来,又是一句极有煽动性的歪理:让牙兵阶级当家做主,做国家真正的主人。”
  “这可真是……暴论啊……”
  “是啊,虽是暴论,但拥趸者甚众,其中的许多政治观点,就连这开封城中居然也已经有人开始效仿了。”
  “本来,谁都以为这扬州蛟所图的只是扬州一地,本以为你与他相争,争得只是一时意气,却不想,自扬州解封之后,这书籍便在开封城中散播了开来,尤其是军中,识字的人会拿着书中的观点向不识字的人去讲。”
  “他们真敢信啊?”
  “他用这一套理论,不是已经成功的逼迫着你这位相公铩羽而归了么?”
  “…………”
  郑鑫闻言默默地低下头,快速地翻动书中的内容。
  居然就连他,也承认书中的许多观点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道理的,不知怎的,又想起了他离开扬州之前与刘大炮进行的那场论政。
  “官家的态度是如何呢?”
  “不知道,说不好,毕竟这书里说,所谓君主立宪,是为了保障牙兵阶级的利益,咱们这些做大臣的当然可以驳斥其内容的大逆不道,官家本人,却是不好就此观点明确的发表什么观点的。”
  顿了顿,魏仁浦道:“老夫活的时间长了一点,虽比不上冯道服侍过五朝二十帝,但三朝元老也是有的,近些年天下一直纷乱,天下事也一直都是兵强马壮者为之,百姓们其实也早已经受够了这种不安定的局面,这也是此书在开封得意流行,禁不了的主要原因,其实真如那扬州蛟所言,将牙兵与商人的利益相结合,说不得,真的是结束乱世之法也说不定,至少那扬州蛟,事情做得确实是不错,这说明,这套理论很大程度上确实是可行的。”
  郑鑫叹气道:“开封的牙兵,恐怕大半都信了他的鬼话了吧。”
  “信,倒是也不至于,据我所之大多数人应该还是实验性质的,没几个倾家荡产买股票的,更多的还是要看效果吧,若是这些钱给了扬州,那扬州蛟确实可以既保障他们的利益,又能给朝廷缴税,又能保障国泰民安,到时候就难说了。”
  “这么说,事情其实已经发展到不可为之,不可阻挡的地步了?”
  “不可阻也要阻啊,武夫和商人当政,至君王于何地,置我等科举上来的百官,又在何地?”
  这么一说,郑鑫一下子就明白了。
  所谓忠君爱国恐怕都是扯淡,在这个冯道都能厚葬的年代,文官中又能有几个死忠分子?
  说到底,刘大炮的这套理论挑战的是千年来儒家唯我独尊的思想根基,更是从根本上否认了他们这些文官官僚的价值,甚至许多理论中,刘大炮都认为胥吏才是真正为国家为百姓做事的人,胥吏的重要性其实远高于官员。
  维护国家统一不靠思想上的忠诚,反而全靠商业上的利益勾连,靠的是一方兵变,八方受损的这种……暴论,那他们这些文官算什么?
  真要这么做的话,以后当官,还考科举么?
  那这就怪不得这么多的文官都要出城来接他这个败军之将了,这是要跟那些牙兵们杠上了啊。
  至于官家对他们的行为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亦或者是嘴上反对心里支持,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然而,既然是如此,为何今日来迎接自己的官员却只有十之八九呢?
  剩下的十之一二又哪里去了?
  是不是剩下的十之一二,也觉得刘大炮的政治主张很有道理呢?
  想到此,郑鑫不自觉地就将手中的书卷握得更紧了一些,打算……回家之后仔细看看。
  然后再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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