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帖(下)

  三夫人低垂首,轻提裙裾,素手打夹棉竹帘,小踱步缓缓上前嫡策。
  行昭心头暗赞声,三夫人行止间真真是好家教。又连忙起身,侍立在太夫人身后,看三夫人屈膝敛裙行礼“娘金安万福”,待其站定身,行昭这才同问安“三婶安”。
  三夫人朝行昭抿嘴笑,两个梨涡就被牵了出来,行昭琢磨不清,三夫人今儿又来这是什么意思,前世这个时候,行昭正在大夫人那里侍疾,但能肯定的是,三夫人决不是仅仅来请安的。
  “你坐吧。八灯巷的宅子收拾妥当了吗?往前都是旬来问次安,昨儿才回来,正是事儿多的时候。”
  太夫人指了面前的杌凳让三夫人坐,语气平淡。
  行昭却晓得下面的话不是自个儿该听的了,退了两步,朝两人行礼:“祖母,三婶,阿妩的描红都还没写完呢,再拖下去,行课的时候郑先生便要罚阿妩了。”
  太夫人含笑颔首,行昭牵过芸香的手,往书斋里走。
  行昭刚穿过花厅,就听见外厢,是三夫人清婉柔和的声音:“谢娘挂心,往前是媳妇不懂事,如今独门独户,才晓得有娘帮扶着是多大的福气…”
  行昭笑,原是来诉苦求情的,摇摇头,欲往里走,却发现前厅缄默了半晌,太夫人并没有接话,正纳闷,就听见三夫人声音里带了点犹豫,语调拖缓了些,看样子是想了又想才说的:“媳妇琢磨着,三爷外放回来,是不是该办个堂会?昨晚同三爷商量了宿,也没拿个章程出来。在哪儿办?怎么办?唱堂会的是请鸿云社好还是请绵音社好?下帖子该下给哪些府里?媳妇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来求娘给个主意…”
  行昭听到“堂会”二字,脚下停,直直盯着糊了层杭绸薄纱糊的内屋窗棂,三叔办的堂会!请来应邑长公主的堂会!逼死母亲的堂会!
  “四姑娘?”芸香低了身,轻声唤道。
  行昭回过神,打定主意了,向着芸香展颜笑开,大大的眼眯成条弯月:“素青姐姐,咱们就在花厅里写可好?郑先生说行书要有意,书斋里放的都是佛手和绣橼,股子味儿。”
  芸香掩着嘴笑,纤纤玉手指了指外头,眼中带了几分戏谑。
  行昭便有些不好意思,扯了扯素青的天碧暗纹袖子,眨巴眨巴眼:“不会给祖母知晓的…往常我午睡起来,也是在花厅里描红的啊…”
  大家贵族素来深谙瞒上不瞒下的道理,下面的奴才们口径致,缄口不语,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儿,都乐意卖个面子。
  芸香笑着吩咐了几个小丫头,搬了个黑漆草卷边暗金四方桌来,砚台、笔洗、撒金宣纸、紫毫徽笔都挨个儿整齐地铺在四方桌上,素青亲去捧了个汝窑五彩金釉,里面插着刚从花房摘来的几大朵鲜嫩可人的赤芍,边搁在案上,边打趣已经坐在绣墩上,支着个耳朵往外听的行昭:“墙上嵌了天青釉瓷屏,桌上摆了汝窑的古窑器,连笔洗都是前朝张曹宗用旧了的缠枝莲青花瓷。奴才是个蠢笨人儿,眼里只看到了富贵,文人口里的意,便只有四姑娘能看见了!”
  行昭笑嘻嘻地看着她,耳朵却是点没闲。外头太夫人语气半分未变,仍是淡淡的。
  “贺家三爷办堂会,要告诉京里头的人,他贺现回来了,出的是三爷的风头,自然是要按三爷的意思来。不论绵音社还是鸿云社,你喜欢哪个就要哪个。三爷下帖子请的人,自然要是你们三房亲近的贵家了。你们夫妻两向主意正得很,我个分了家的嫡母,上哪里去给你拿主意?”
  行昭趴在窗棂前,透过缝儿,看到三夫人脸时红时白,身子向前探了探,耳朵上坠着的硕大的亮碧色的猫眼石颤颤,有些坐立难安的模样,面对嫡母不轻不重的责难,三夫人心里多少有些准备,赔着笑说下去:“在京里,娘好风雅是出了名的,每年盛夏六月,贺家办的流芳宴,定京城里有些声誉的人家谁不晓得?媳妇三年没回定京,京里的风向好恶,是点头绪都摸不到,更别说八灯巷的门子连京城大户贵家的门脸都认不全,下帖子都不好下,想烧香都找不到庙门,便厚着脸皮想求娘提携提携…”
  话到这里,行昭有些明白了,想烧香找不到庙门,烧哪柱香?为什么找不到庙门?又暗恨前世的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养成个什么也不晓得的娇小姐,心只晓得扑到周平宁身上。竟网来明亦方这样的大鱼。
  “三夫人怎么还跪着,玲珑,你也不晓得提醒我,快去把三夫人扶起来。”太夫人笑得斯文,又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行昭不禁目瞪口呆,以为两世为人,是看尽了人世繁华沧桑。哪曾想,却没看清人心七窍,窍窍有玄机。
  外厅里,是婆媳俩亲亲热热商量着腊月十五的堂会该怎么办;内阁里,是行昭小儿拿着支紫毫笔,心里暗叹,长路漫漫,何时是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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