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章 大都风云

  必烈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赵孟绝对不是奸细,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近乎传奇的逃逸过程。
  赵孟毕恭毕敬的朝上禀道:“原因很简单,但需要陛下恕臣无罪,臣方敢出言。”
  忽必烈大手一挥,大方的道:“朕饶恕你无罪!”
  赵孟似乎犹豫了一下,阿合马咬牙切齿的想:哼,说不出来了吧?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随便你编什么故事,我都要给你戳穿!
  却听得赵孟朗声道:“南方人心尚思亡宋,臣以亡宋近枝皇族身份,得到了一些心怀故国的汉人帮助!至于具体人员嘛,此刻人员众多,臣闻臣不密则失其身,君不密则失其国,待臣将经过细细的写了禀报圣上。”
  阿合马大怒,上前一步出列叫道:“赵孟,你欺我等愚笨么?一个名字也无,就算说了名字,朝廷和琉球相隔万里,如何证实?还不是由着你胡说八道!”
  “阿合马,你太过分了!”平时低眉顺眼的留梦炎,忽然就成了怒目金刚,强撑起老迈衰弱的身体,指着阿合马的鼻尖道:“赵大人一心忠于大元,苍天可表、日月可鉴,一片赤诚被你苛责刁难,真真没有天良了么?”
  你、你,阿合马没料到留梦炎突然难,一时语塞,而这老匹夫更是蹬鼻子上脸,破口大骂道:“汝等色目小臣,只只到敛聚财富,与国何益?须是赵大人这般赤胆忠心的儒门臣子,才是我大元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赵孟诧异的看了看留梦炎,这老匹夫怎么一门心思替自己说话呢?记得上次到大都,他来拜访,因为他是故宋贰臣,卑鄙无耻的名声传遍天下,自己非但没有见他,还写了诗讽刺一番,何以今天像是吃错了药,这么起劲的为自己辩护?
  殊不知,留梦炎身为故宋贰臣,被天下人骂得狗血淋头,连两浙老乡都说:“两浙有留梦炎,是两浙之耻”,他毕竟是个读过圣贤书的士人,身上的压力自然很大,他可不希望若干年后,和当年的秦桧秦丞相一样被套上“谬丑”地谥号。
  幸好。而今故宋皇族赵孟都从琉球跑回来。效忠大元皇帝。那么故宋地贰臣又有什么可怕地呢?留梦炎帮赵孟。实际上就是要向天下人表白:大元乃天下正朔。我是弃暗投明。看。连故宋皇族。都作了大元皇帝地臣子。何况我呢?
  叶李、赵复、焦养直等汉臣。哪个不是朝争地能手?待留梦炎开口。他们就全明白了。立马站出来。为赵孟辩护—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此次朝争是留丞相顶在前面对抗阿合马。随声附和并无风险;若赵孟成功留在朝中。那么将来就是他替这班儿降臣。顶在了天下人地口舌之前;最后。赵孟文采风流。年方弱冠而诗文书画为一代宗匠。趁机和他拉拉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阿参政所言谬矣!”大儒赵复神色平和。像是在课堂上讲学一般。字字句句却是诛心之论:“我中华儒学世代传承。所谓忠孝仁义。忠字当头。故饱学君子读圣贤书。无不忠于圣上、忠于大元。只有那海外番客。不通礼义、不读诗书。唯利是图、见利忘义。但凡有些个子金银财帛。就把圣上地深仁厚泽抛到了脑后。全然不成个大臣体统!”
  呼图帖木儿听到这里。哧地一声笑了起来。什么唯利是图、见利忘义。什么见了金银财帛就忘了君臣道义。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么?色目臣子贪财。阿合马为。分明字字句句戳着他地软肋。
  若是以前。呼图还会帮着色目大臣争一争。只昨天刚从大汗口中探明了。并无升留梦炎为左丞相地打算。大元左相十有是要给自己地。那么。站在未来左相地位置上。阿合马这位参知政事一手把持财权。又安排色目亲信入中书省、御史台。未免权势太大了些。
  太师伊彻查拉、御史大夫伊氏帖木儿、中书左丞托克托等一干蒙古大臣。昨晚刚在呼图府上欢宴。得到了这位好朋友极有可能出任左丞相地好消息。和色目、汉人臣子相处这么些年。蒙古人也学会了含沙射影、党同伐异地朝争手段。众人听得呼图笑。立刻跟着出言讥刺。
  伊彻查拉揪着一大把雪白的胡子,呵呵大笑:“赵秀才说地是呵,那马可罗,往日里在朝廷中千好万好,只不想刚到琉球就降了南蛮子!原来这些色目人,眼睛里都只认得金子银子!”
  “马可罗这样的色目人,既没有咱们蒙古人地英雄豪气,又不像汉人读过圣贤书,做出这等无耻的行径,也算不得什么!”托克托嘴里说的是马可波罗,眼睛却笑眯眯的看着阿合马。
  伊彻查拉、托克托的话,还算给阿合马留了大臣体面,接下来的人,就更加不堪了。蒙古臣子不比得汉人态度谦恭,那些武将出身地,自恃有功,兼之本来性格粗鲁,明的暗地七嘴八舌对着阿合马狂喷唾沫。
  可怜色目臣子为大汗执掌财政大权,几时受过这般狂风暴雨?阿合马的脸色青,身子微微颤抖,大声叫道:“那马可罗是大汗地宠臣,并不是我引荐入朝的。何况他信地耶稣基督,我信的真主,在欧洲和中东,我们的民族还互为仇敌!他背叛大汗,与我何干?!”
  阿合马刚刚说完,留梦炎就微笑着低下了头,悄悄退回了汉臣的班列,因为他知道,这一仗已经胜利了。
  果然,御座上的大汗,鼻子微微抽搐,脸色变成了可怕的青白色,忽必烈甚至觉得瘸了的左腿,也开始隐隐作痛。
  “阿合马,够了!”大汗的怒喝,像滚雷在朝堂上扫过,阿合马浑身打了个寒颤,他已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大汗自始至终,对马可波罗绝口不提,因为奴仆敢于背叛主人,无异于对英明神武的主人的侮
  自己,竟然说马可波罗是得到大汗宠幸的臣子,这明大汗的尊严。
  所以他赶紧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伟大地汗,您最忠心的仆人,决没有污蔑您的意思,刚才是一时失言,我向安拉起誓,对,我向至高无上的安拉起誓……”
  大汗的脸色,并没有缓和的迹象,阿合马的心头,就如同压了块千钧巨石般沉甸甸的,脸色由青色变做了灰败,眼睛里全是恐惧和慌乱,因为他深知以自己地身份地位,如果失去了大汗的信任,下场恐怕不会比一条没用地野狗好多少。
  家财万贯、颐指气使,整个大元朝一二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财政大臣、平章政事,就像条狗一样匍匐在忽必烈脚下,为自己的命运苦苦哀鸣,蒙古、汉人臣子暗暗笑,而色目系的臣子则人人自危,哪怕平素和阿合马最为交好、蒙受他提拔之恩的人,也只能惴惴不安地躲在一边,暗中盘算是顺着形势明哲保身,还是干脆撕破脸皮,对阿合马倒打一?
  只因为高高在上的忽必烈一个人地怒火,大元朝的朝局就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这时候大汗宣布调查阿合马的罪行,蒙、汉,乃至大部分色目臣子都会毫不犹豫的跳出来,把种种或虚或实的罪名,栽到阿合马地头上,他会在一分钟之内,从大汗称赞的“宰相之才”,变成祸国殃民地十恶不赦之人。
  伴君如伴虎,朝争风云变幻,一着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在满朝臣子看来,阿合马的处境实在咎由自取,蒙汉色目群臣地反应,也是应有之义。
  惟有赵孟,身处朝堂之上、漩涡的中心,看着这一幕活剧,却有恍若隔世地感觉。和北元敌对的琉球大汉皇宫,常常也会爆激烈的冲突,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利益纠葛,但在那里,人们摆事实讲道理,决不是党同伐异的为反对而反对;君王毫不掩饰自己的错误,并且勇于承认和纠正错误;大臣的一时口误决不会被当作犯错的把柄,哪怕是政府的一名科员、街头的贩夫走卒,也可以在报纸上公开的和君王辩论,双方不是以地位的高低,而是以是否合乎百姓利益、是否合乎圣王之道,作为判断正确与否的依据……
  看似严肃的朝堂,在元朝君臣的表演下,成为了滑稽剧场,在赵孟眼中,忽必烈和那些来自天竺的,挥舞长鞭的马戏团驯兽师,别无二致,而满朝臣子,无非是用尽各种方法,讨好驯兽师,并无自己思想的猴子、猫儿和家犬。
  赵孟笑了,为敌人的愚蠢,也为自己义无反顾的选择。
  “赵秀才,是亡宋近枝皇族,尚且弃暗投明,向我大元效忠,这难道不是本朝承天受命的最好证明吗?”忽必烈威严的注视着群臣,就像牧人注视着猎犬,“二十年前,郝经替我大元出使亡宋,被贾似道扣下来十六年,最后从容归元;今天赵秀才历尽艰险从琉球归来,岂非又一个经?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那郝经是北地名儒,张弘范的老师,当年替元朝出使南宋,被贾似道扣下来十六年不得回元。此人倒是个硬骨头,颇有几分效忠异族的忠心,居然也苦熬了十六年,直到蒙元南侵才被放归,当时就在大元引起了轰动,没有民族意识的儒家士人,皆以经忠贞不屈为榜样。
  忽必烈说得这般露骨了,朝堂上的各色臣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汗分明是要学那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以赵孟做个榜样,叫天底下的士人明白,大元才是重贤爱士的中华正朔!
  留梦炎睁开昏花的老眼,把赵孟一顿猛夸:“赵大人顺天道、合人心,在南方叛贼手中,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一有机会便毅然北归,实为我大元朝赤胆忠心之臣啊!”
  有留梦炎带头,一时间谀辞如潮,那赵复、叶李、焦养直等辈,都是马屁大王、吹牛专家,你说“矢志不渝、海外孤忠”,他夸“臣节如高山之柏,惟岁寒风劲方显”,更有不怕肉麻的,把“雪霜苏武节,江海魏牟心”抬了出来,饶是赵孟早有心理准备,也给闹了个大红脸。
  最后还是留梦炎厉害,一句“惟圣天子在位,方有正人君子相辅弼”,把忽必烈逗得龙颜大悦,一直阴沉着的脸,变做了喜笑颜开。
  呼图帖木儿那个着急呀!昨天已经探明了大汗的口气,汉人臣子可以作为治理南方的人才,可以作为大元朝廷粉饰太平的点缀,但决不会真正掌握大元的权柄,那么,就应该拉拢汉臣,打压实力膨胀的色目人了!只是方才这群汉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说的话儿没几句能听懂的,他想插话都没地方下口,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便朝上奏道:“大汗圣明,赵秀才历经千辛万苦,从南蛮子手里逃回,忠于大元之心人所皆知。我大元赏功罚过,对他有何赏赐,还请大汗示下。”
  忽必烈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呼图,赏罚之权操之天子,你还没坐上左丞相的位置,就迫不及待的卖弄这些风云雷雨了吗?他故意停了一下,待群臣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脸上,才朗声道:“朕早就说过,只要投入大元的怀抱,高官厚禄等闲事耳!赵孟忠于臣节,授太常礼仪院使,并封吴兴郡公、集贤大学士!”
  呵~群臣一阵低声惊呼,弱冠之年而封郡公,晋大学士,真真少有之殊遇!只赵孟本人,长长的出了口气——这些官位虽然尊荣,却没有实权,不必每日上朝的,正好方便自己纵横捭阖,在这大都城中搅动风云呢!
  “至于你,阿合马,”忽必烈的目光转向跪在地上,汗透重衣的财政大臣,“朕今天饶了你,但再有下次,一并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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