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9章 死而复生

  在站赤急报的马蹄声中,北元的羊皮纸征兵令传遍了从不里牙剔到淮河沿岸、从甘肃六盘山到辽北奴儿干城的广袤地域,各族武士从田野、乡村和山林中走出,汇聚到蒙古帝国的苏录定战旗之下。
  但留梦炎梦想中汉人踊跃投军,北方汉人军功世侯重新崛起,壮大朝中汉臣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北元的横征暴敛残酷虐待,让山东河北关陕河洛的百姓看清了谁是敌人;随着商队四处传播的大汉报纸,以及说书先生口中的《武穆遗事》、《精忠杨家将》、《大汉开国群英传》,则让人们明白了谁才是真命天子,谁才是华夏正朔。
  红袄军、花帽军、明教义军……大大小小的起义烽火从沂蒙山蔓延到太行山,从淮河流域燃遍黄河流域,“想汉王,盼汉王,汉王来了不纳粮”的童谣响彻华北,除了全无心肝的混战王八蛋,哪个汉家儿郎愿意去当元兵,拿那带血的饷银,留父母妻儿在家乡被左邻右舍戳烂了脊梁骨?
  征兵令下,响应者多为党项、契丹、女真各部壮丁,西夏、大辽、大金的辉煌崛起,使他们习惯了用刀枪不劳而获,大元狂飙巨浪般横扫天下,将西辽、大金、西夏埋葬于黄土之中,断送了他们人上人的美梦,然而安定生活下,他们又不习惯像勤劳的汉民那样一分汗水、一分收获,所以,无数双血红的眼睛潜伏于黑暗之中,等待着重新跨上战马、拿起角弓的机会,享受刀头舔血生活的机会。
  忽必烈的征兵令给了他们机会,“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军官每根底,军人每根底,管城子达鲁花赤官人每根底,来往的使臣每根底,宣谕的圣旨:今朕欲征伐南方蛮子反贼,凡我大元臣民,俱当投效军前!朕以军功提升尔等四级民户,自南人始,每斩首一级,升一等!至国人(蒙古人)为止。”
  好啊,以南方蛮子的鲜血,换来荣华富贵,换来大元朝头等主子的身份,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奴儿干的水达达女真、祈连山下的党项人、幽燕岭北的契丹武士……抛弃蒙元灭亡故国的仇恨,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苏录定战旗之下,预备杀向南方!
  十万精锐蒙古军,十万征召的各族武士,再加上一万五千恐怖的怯薛军团,忽必烈的手中,再一次有了强大的打击力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忽必烈敲着椅背,自言自语的道:“伯颜丞相去了,阿剌罕、阿里海牙也跟着去了,就连张弘范的儿子张珪,也跟着走了,大元朝精兵良将损失一空,朕叫谁去和反贼打仗?难道朕只有御驾亲征一条路了?”
  上都路开平府,巨大金帐的穹庐之下,大汗的目光扫视着群臣,留梦炎、赵复、叶李一干文臣,首先排除在外,玉昔帖木儿,朕的月儿鲁那颜,只可惜他年纪尚轻又没有军功,只怕军中不能服众,老丞相安童,算了吧,瞧他颔下花白的胡须,只怕身子骨早已虚了,坐不稳鞍桥……
  思来想去,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大将之才!忽必烈惊骇之余自言自语道:“大元朝的名臣宿将,替朕征服天下的将军们,都去了哪儿?”
  记忆之门缓缓打开,最近几年的战报一一浮现在忽必烈眼前:能征惯战的唆都父子,倒在了反贼陈淑桢剑下;御赐金刀九拔都张弘范,兵败鼓鸣山,被自己一时愤怒下旨赐死;能攻善守的名将李恒,广州兵败身死;善于山地作战的汪良臣,全军覆没于钓鱼城下;灭宋之战立下赫赫殊勋的江西右丞塔出,和麾下两个万人队一同力战而死;伯颜,宝音,格日勒图,阿剌罕,阿里海牙,张珪……这些闪耀着光芒的将星,全都陨落于汉军阵前!
  曾几何时,大元朝自诩疆域比大海更广阔,能征善战的将军如星星般众多,强悍的士兵赛过大漠戈壁中的沙砾,然而时至今日,与大汉鏖战六年之后,帝国因兵力匮乏而不得不变相废除四等人政策,以激发契丹、党项等被征服部族的从军热情,待士兵征集到位,却尴尬的发现:没有统率这支军队的大将!
  “将军,朕需要能统率大军的将军,像伯颜和张弘范那样的合格统帅!”
  忽必烈的咆哮,已近乎呻吟,老奸巨猾的留梦炎知道,自己留着的一步后手,算是走对了。
  “启奏皇上,世袭万户张珪本将门虎子,尽得乃父张弘范及伯颜丞相真传,堪为南征大将,参知政事阿里海牙实百战之士,可为张珪辅弼!”
  留梦炎的话甫一出口,满朝文武都笑得直打跌,左丞相玉昔帖木儿年青气盛,仗着大汗宠幸也不顾朝堂礼仪了,指着老家伙的鼻子骂道:“留梦炎,你是老糊涂了吧?张珪皆随伯颜丞相殁于南征,阿里海牙湖广兵败身亡,你竟然要两个死人挂帅!此欺君之罪!”
  张珪颇有乃父之风,阿里海牙是功勋卓著的名将,若两人搭配,倒是极强的班子,忽必烈想到此处就是一阵心酸,勉强笑道:“若留丞相能起二人于地下,朕便让他们领兵罢!”
  “如圣上所愿!”留梦炎给满朝文武留下一个神秘的微笑,不久之后,怯薛亲卫在大金帐外通禀:“世袭万户张珪,参知政事阿里海牙觐见!”
  这,这大白天见活鬼了?或者,留梦炎找到了能起死回生的通天巫?满朝臣子轰的一声炸开了,甚至有秉性粗鲁不通朝仪的蒙古将军,当着大汗的面二话不说就转身往外跑,想看看是否真有此二人。
  “传召!”忽必烈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丧师辱国罪臣张珪、阿里海牙觐见,长生天庇佑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无数道惊诧莫名的目光交织之下,张珪和阿里海牙联袂觐见,跪在丹陛之下。
  他们感激的看了看留梦炎,是这位老人给了他们重新替大汗效力的机会。
  溧水之战,伯颜自戕、阿彻菰苏投降后被诛杀,张珪却躲在死人堆里逃得性命,剃须断发改换袍服,从镇江乘商船过了江;经验丰富的阿里海牙则早给自己留了后路,待吕师夔与汉军合围,危在旦夕之际从小路逃走,他手下俱是水兵,划得桨、开得船,便在赣江边抢了条小渔船,改换衣服扮成渔人,竟然一路逃回了江北。
  可这时候去见大汗,必定掉脑袋,张珪的父亲张弘范、师尊伯颜都死掉,色目人阿里海牙的靠山阿合马也倒了台,蒙古大臣更是看不得异族统兵大将,两人万般无奈,只好去请汉臣领袖留梦炎代为说项,这不,留丞相办事很不错啊!
  忽必烈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半晌,他冷冷的笑了:“来人呐,将这两个欺君罪臣拖出去砍了!”
  如狼似虎的怯薛武士冲上,张珪、阿里海牙大惊失色,留梦炎则双膝一弯跪在了忽必烈脚下,膝行而上:“皇上,皇上,当年张弘范,当年的张弘范!”
  忽必烈的脸色阴晴不定,被怯薛武士抓住的张珪、阿里海牙则提心吊胆,静静的等待着至高无上的裁决。
  “我们是大汗的弯刀,我们是大汗臂膀,我们是大汗的鹰犬,我们是大汗的战马”,蒙古武士的军歌唱的全是事实,大元朝文武上下,全是忽必烈的鹰犬、奴隶,便是阿合马这样的才智之士、呼图帖木儿这样的拥立功勋,生死也由他一言而决。
  终于,忽必烈胸中如狂风巨雷般可怕的怒气,在渐渐消散,面色也渐渐转为和缓,他想起了当年因一时之怒,赐死张弘范,却损失掉一位功勋宿将的往事。
  留梦炎趁热打铁:“丧师辱国,二人固然有罪。然而秦穆公三用败将,最终克功定难,不亦为圣人之道么?张珪、阿里海牙经此大败,一则了解汉军用兵之法,二则为洗雪前耻,必定卧薪尝胆,若令此二人领兵,必能战而胜之!”
  忽必烈读过不少汉书,他知道春秋时秦穆公驾下三员大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屡战屡败,穆公却用人不疑,始终坚信他们能取得胜利,而将军们在失败中总结了经验教训,终于成为世之名将,替秦穆公东征西战打下了大大的疆土。
  “那么,你们倒是说说看,在南方和汉军作战,得到了什么宝贵的经验?”
  “河海之利!”张珪挣脱怯薛武士,拱手为礼道:“汉军屡得河海之利,或以炮舰击我,或以船运兵于我侧后,神兵天降前后夹击,我军焉得不败?且海船运兵,全凭风力驶动,人马俱不费力,数千里外犹如家门,此反客为主也,甚为厉害!”
  十三世纪末,世界上还没有诞生海权的概念,张珪从征战多年的经验教训中,总结出粗略的海权观念:没有海权,以及海权的延伸——内河水权,就会处处挨打,而敌人借助水运之利,能把千斤重炮毫不费力的运到你眼皮子底下,能便利的转运兵力、粮草,在广大海岸线和通航内河任意一点发动攻击,避无可避!
  “那岂不是说,朕的大都城也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忽必烈想到从泥沽登陆,到大都也只有三百里路程,骑兵朝发夕至。
  “不,在北方平原和漠北草原,汉军没有任何优势!”张珪不愧将门虎子,提到战争就双眼炯炯有神,侃侃而谈道:“他们的火器军队正面突击虽然强悍,日行却不过六十里,至大都城下就要花整整五天,足够我京畿驻军调动部署了!且华北平原利于我大元骑兵冲击,如果没有预设阵地,如果在行进中遭到突然打击,汉军以火器装备的部队,就会陷入混乱,发挥不到平时三成的战力!”
  忽必烈的眼睛亮了,他明白了一点:有海有河的地方,汉军强,广袤平原上,元军强。而关陕河洛、山东河北以及蒙古草原,都没有能通航大船的大江大河,却有一马平川的辽阔原野!
  他探询的目光停在了张珪脸上:“如果朕把军队交给你,能否击败汉军?”
  “若在长江以南,臣连半分把握都没有!”张珪实话实说,激起帐中蒙古将军的一阵哄笑,但他很快斩钉截铁的道:“若在江淮之间,臣有五成把握;至若淮河以北,若不能摧汉军、斩敌之名将,请陛下斩臣之首级以谢欺君之罪!”
  决战淮河以北?忽必烈笑了,他大概知道了张珪的谋略,所以立即下达了命令:“好,朕给你们四个月时间,待秋高马肥之际,便与汉军决战!”
  北元征召契丹、党项、女真各族武士组建大军,日夜训练厉兵秣马,忽必烈乾坤一掷,以天下为赌注,欲与汉军作决定汉元国运之大决战的消息传到临安,为大汉帝国君臣所知晓。
  楚风并没有搬进临安故宋皇宫,而是驻陛于范文虎让出的两浙大都督府邸,昔日的白虎节堂,改作了君臣朝会的明堂。
  “西辽契丹、西夏党项、金朝女真,皆与蒙古有亡国灭族之恨,当年蒙古大军屠戮西域、兴庆府、金上都之惨烈,犹胜常州成都,北方各族士兵,焉能为元廷所用?”
  江浙总督文天祥一脸困惑,要知道,蒙元南侵以来,由大宋官军投降过去的新附军也为数不少,可都是出工不出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死心塌地跟鞑子干的铁杆汉奸百中无一;女真、党项、契丹各族武士,怎么就心甘情愿替消灭他们国家、屠杀他们族人的北元卖命呢?
  闽广总督陈淑桢也睁大了眼睛,百思不得其解:“若说契丹大辽与金有世仇,自耶律楚才便替蒙古效命,消灭金朝报仇,尚有几分道理,那么女真人、党项人皆与蒙古仇深似海,竟肯替元朝卖命,如此则置父母祖宗于何地?真真天下奇闻了!”
  楚风笑笑:“难道诸位忘记了李恒?”
  文天祥恍然大悟,那西夏奴李恒非但是党项人,还是党项王族,父兄被蒙古大军残酷杀害,全族女性被疯狂淫虐,他却厚着脸皮替蒙古做事,疯狂残杀无辜的江南军民,岂不是颠倒已极?
  李鹤轩忿忿的道:“契丹、党项、女真等人,诚如大唐李世民与丞相魏征所言,‘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之也,譬如禽兽然’。认贼作父、为虎作伥,便是禽兽也难如此作为,真无耻卑劣之极!”
  大汉的情报司长面带愤怒之色,阴沉得像夏季雷阵雨之前布满彤云的天空,似乎在说:若是逮住此等贱人,一定要将情报司诸般酷刑叫他尝个遍!
  正当此时,殿外有人脚步匆匆而来,正好听得李鹤轩最末两句,顿时停住脚步,于殿外迟疑彷徨。
  “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是马背民族在严酷生存竞争中形成的信条,楚风深知新儒学、民族主义的宣传对华夏汉民有用,对党项女真各族则无异于对牛弹琴,没有分毫作用。
  李鹤轩兀自嘀嘀咕咕:“至少,不能让忽必烈没有任何干扰,舒舒服服的征集数十万大军!”
  谈何容易!楚风正在发愁,忽然旁听的乌仁图娅无趣之极,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顿时就有了主意:
  “蒙古人生来便是第一等,党项其他各族却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争取提升等级,这和我大汉帝国所有公民一律平等有着天壤之别。只要四等人的政策存在一天,北元上层和契丹、党项、女真各族的矛盾就不会消弭于无形。”
  楚风说罢,坏坏的一笑:“何况女真、契丹、党项等族的酋长王公旧贵族们,就心甘情愿让自己部族的青壮替蒙元扛枪卖命,留下自己做光杆司令?”
  对呀,连同是蒙古人的辽东部族,同为黄金家族后裔的乃颜、势都儿、哈丹、海都尚且和忽必烈不共戴天,那么和蒙元有着亡国灭种仇恨的党项、女真人,可供大汉挑拨离间的缝隙,只会更大!
  顿时朝臣们有了兴头,最为擅长这等阴谋的李鹤轩,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计谋,熟悉北方各族情势的乌仁图娅也来了精神,从旁献计献策。
  “呵,原来李鹤轩李大人口中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四个字,并非说的老夫!”一直彷徨殿外的范文虎方此时长长出了口气,顿了顿脚,努力提起了勇气。
  留梦炎趋炎附势、范文虎为虎作伥,这上下两句对仗工整,几乎可以帖墙上作对联用的两句话,巧妙的把两个大汉奸的名字嵌进了成语之中,随着大汉报纸通行天下,流传之广可谓妇孺皆知,范文虎心虚胆怯,自然疑神疑鬼。
  鼓足了勇气,范文虎满脸堆笑,向殿前守卫道:“劳烦小哥通禀一声,范某求见陛下。”
  守卫似笑非笑的问道:“请问范大人,在下是按故宋殿前副都指挥使报名呢,还是按伪元两浙大都督通禀?”
  范文虎一张老脸羞得通红,身为故宋殿前副都指挥使却投降蒙元,做了不折不扣的贰臣,还好意思提吗?后面的伪元两浙大都督,一来是蒙元异族授的官爵,二来又再次弃元归汉,说起来更是贻笑大方!
  从鬼变成人,起死回生,也不容易啊!踌躇片刻,忽然他眼睛一亮,此次来意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大汉公民范文虎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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