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蓄发

  在座众臣听了李成梁说出虎儿哈、尔瓦喀这从未听说过的部族,都有些呆愣,对李成梁暗暗佩服。张居正想深了一层,暗道李成梁在玩火,今日下山后,要约其见面,好好敲打他。
  李成梁继续奏道:“臣还打听到,住松花江的、黑龙江两岸的,为虎尔哈,又称剃发黑金,但其发式与女真金钱鼠尾完全不同;住乌苏里、松花江、黑龙江三江汇流处者,为不剃发黑金,他们都是不剃头的。两者虽发式衣着不同,但言语相通,都为赫哲语。”
  朱翊钧听了李成梁奏言,容颜甚喜。夸奖道:“朕曾览成祖奴儿干都司之设,只有野人女真,尚未有赫哲之说。宁远伯无愧‘通辽事’也!嗯,野人女真,其果为野人乎?”
  李成梁回奏道:“臣不知其首领、也未知其部落如何统聚。但据臣所知,海西女真虽号称善战,但数十年逐渐南迁者,起因就是被赫哲部所击!”
  众臣听了,低低的哄了一声,都为这辽事发愁。心说这部族一个接一个的兴起,虽然灭了王杲,但十年二十年之后,这赫哲族再壮大了,兵事将伊于胡底?
  在座的只有朱翊钧等寥寥几个没有被李成梁唬住,但也没和他争辩。听了李成梁的话以后,朱翊钧笑问道:“依宁远伯所见,若想一劳永逸,解决东边之事,朝廷如何做为好?”
  李成梁当然选择对自家最有利的说辞:“以臣之浅显见识,仍用刘总督之法,朝廷居中钳制,令各虏部相互攻杀,诚为妙法。”
  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吩咐魏朝道:“宁远伯忠心体国之意朕已知之,赏他银五十,表里两件。”
  李成梁流泪谢恩后,暗自心喜,心说得此彩头,今日胜过戚继光远甚。但这皇帝的话里话外,好像老是有些别的意思,需要回去跟长子好好参详。
  皇帝赏了李成梁后,又问在座诸臣道:“诸卿,朕有一问,若想令虏众归心,朝廷再无边患,最好的方法为何?”
  众臣听了皇帝这问题,个个暗惊,心说国事如稠之际,这皇帝的心思都在边事上,恐非国家之福。但今天过节,场合也不宜进谏,只好将心思都放在问题上。
  翰林们早就蠢蠢欲动,听皇帝提了问题,都如孔雀开屏一般,回答起来。
  简单粗暴的,说的李成梁差不多,先行让其相互攻杀,等时机到了,再改土归流,最后把他们变成华夏子民,而泯灭族别差异;有异想天开的,称可对虏部加以优柔,并教化之,使之仰慕中华而逐渐归附。还有的已经意识到宗教的作用建言说可用宗教引其向善,然后再行改土归流之法。
  朱翊钧微笑听了,见翰林们都点出唯有改土归流才是解决虏患之道,点了点头。
  然后以目视戚继光,对其点头示意。
  戚继光早知道皇帝心中的正确答案,知道这是给他树立威信呢,等讨论稍歇,就发言道:“皇上,以臣之见识,应该先施之以暴,再怀之以柔,令各虏都知:‘不归附中华者,如王杲部族一般,其民无谯类!’”
  这杀气凛然的话说出来,众臣都听呆了,心说这戚继光煞气好重。戚继光心里嘀咕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皇上说的。”
  见皇上拍手称赞,好像在表扬他说的好,戚继光嘴角抽动了几下。随即又听到皇帝道:“汝接着说。”
  戚继光点头应是,接着奏道:“皇上,臣戎马经年,先抗倭,后又拒虏。不管倭还是虏,都是畏威而不怀德的。”
  翰林官罗万化出列捧哏道:“靖海伯,这倭、虏畏威而不怀德,世人尽知。然倭寇和边虏屡寇中国,非禽兽之心使然,也为糊口而已。若朝廷许以互市、开海,其患必然缓解。——不见今日之俺达,乃朝廷之顺义王也!”
  戚继光听了,微笑反问道:“罗修撰,戚某带兵斩首真假倭首级十余万时,朝廷虽未开海,但其时有倭寇乎?”
  罗万化听了,默然归坐。众臣这才想起,这戚继光和戚家军威震天下的时候,李成梁还没承世职呢。怪不得杀气重,这斩首十余万的大功,封个伯应该!
  戚继光接着道:“皇上,隆庆四年,朝廷许俺达封贡。虽朝廷许的是漠南蒙古,但行商求利之人,早已遍布大漠草原。若按罗修撰所说,虏部不应再寇中国。然而仅去年,蓟镇就被董忽力犯边三次,最多那次董忽力和侄子共带兵三万。——不过是强盗之心未歇而已!”
  “以臣的见识,这虏部今年建州强,明年可能就是哈达强,若出现一个类似王杲那样的雄主,一旦统合诸部,则又成边镇大患。”
  “朝廷这边呢,也不能怕麻烦——若想一劳永逸,只有把其人心杀平,再许以赏赐、互市之利,等时机成熟,即行改土归流。”
  众臣听戚继光的一番言论,虽然嗓子痒痒的要和他辩驳,但见皇帝在御座上露出赞赏的表情,心说这奏本还是等朝廷做不出来辽东鱼鳞、黄册等编户齐民档案的时候,再往上参奏不迟。
  朱翊钧环顾勋贵、众臣,让他们就李成梁和戚继光的两种治女真方式进行讨论。
  除了张居正未发言外,其余在场勋贵、大臣言语中多数还是支持李成梁的方法,一者朝廷不必兴兵——现在也没钱兴兵;二者这编户齐民、改土归流之事甚难,部族降而复叛,所在多有——大明西南,全是这样的例子。
  当然,有些担当的臣子,还是向朱翊钧建议,采纳戚继光的意见。朱翊钧未置可否,先问问张居正,张居正笑道:“回皇上话,今日为重阳节,此处也非皇极殿,何必着急呢?”
  朱翊钧听了,先是哈哈一乐。对张居正道:“老先生说的对,朕竟然在此处研究起军国大事来了。不过既然研究了,总的有个结论。”
  他这话说完,帷帐内雅雀无声,都等着他作出裁断。翊钧声音转冷,说出一番话来,让勋贵众臣心里都沉甸甸的,一时失声。
  后来有人回忆起此次不是朝会的朝会,还有的将之记入笔记,后世史学家以这些记录为佐证,终于找到了大明民族政策全面转向的发轫之日。
  几乎所有参加者,当时的感觉都一样,仿佛一股寒流掠过了他们的心头:“靖海伯之言,深得朕心。女真丑类,多年来视王杲为本部豪雄,视中国为孱弱之主。虽然此次在古勒城绝了王杲苗裔,但建州、海西等辈仍无归化之心。其不以金钱鼠尾为丑,更未放归昔日掳掠之汉民。——乃视朕为可侮之主乎?”
  “朕决意下旨辽东,凡受朝廷之敕封之女真,于今天十月底之前,将所奴役之汉民、朝鲜之民一律放归;万历三年二月初二前,一律完成蓄发、右衽,与中华之人相同。若有抗旨者——绝其部众,尽杀无赦!”
  “待杀平其反抗之心,女真各部,要编户齐民,改土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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