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一架腆着大肚皮的轰炸机缓缓滑过跑道,在飞离甲板之后继续向海面滑去,螺旋桨拼命转动,勉勉强强地拉起机头,朝白云间窜去,露出小腹处粗壮的鱼雷弹。
这是第三架飞离航空母舰赤城号的九七式鱼雷轰炸机,在它之后,其余两百多架各式轰炸机也一一起飞,螺旋桨在宁静的海面激起一片激浪。
有人在合声歌唱:
我们是同年的樱花,
开放在航空队的泥沙,
樱花开时终需落,
让我们纷纷地落吧——为了国家!
随着歌声逐渐高昂,那个停满军舰的港口出现在视界之内,停在这里的有宾夕法尼亚号、加利福尼亚号、马里兰号、俄克拉荷马号、田纳西号、西弗吉尼亚号、亚利桑纳号、内华达号……各色驱逐舰和巡洋舰仍旧沉醉在休息日的清晨略带甜意的海风之中,爵士乐的声音掩盖了飞机低空掠过的响动。所有军舰当中如众星捧月般盘踞着的是航空母舰企业号,如泰坦巨人般充满了钢铁力量,就像这个新兴的强国一样不可战胜。
没有人能够料到,这具钢铁巨人会在两个半小时之后彻底沉入冰冷的大洋底部,和它一起长眠的还将有同门的勇气号、鹰号航空母舰,能够再次操纵他们的唯有亡灵们的残肢断臂。
第一枚鱼雷被投下了,紧跟着是第二枚……直到第三百枚。炸弹根本不用费力去找到目标,底下全是他们可口的美食。
西弗吉尼亚号和俄克拉何马号各中了五枚炸弹,前者幸运地带着上面三百名士兵在第一时间沉入海底;后者及时打开了注水阀,延缓了下沉时间,这也使上面的士兵不是死在猝然中,而是死在精疲力竭的逃命之后,死在拥挤的救生艇里。
直到这个时候,才有零星的一些高射炮回击,但第一轮攻击已经结束,第二轮的水平轰炸再次开始。福特岛东侧的两个航母集群中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数百米高的火焰如同从海底的火山喷发出来,同时肆虐的还有数千米高的滚滚浓烟,红黑相间的烟柱像是神话中的恶龙在云端盘旋。在遮天蔽日的黑幕以及零星的高射炮火中,轰炸机仍在上下翻飞,挤满油污的黑色海水中,弃舰的官兵像一群被捕获的海象,呆头呆脑。
短短半个小时之内,五艘战列舰、七艘巡洋舰和数不清的驱逐舰已经沉入大海。炮火这时才真正开始有效地组成火网,浓烟和熊熊燃烧的烈火严重阻碍了飞行员的视线,来自空中的攻击似乎逐渐减弱了幅度。
四艘“幕”级攻击潜艇就在这种情况下驶入战场,从水下向笨拙滑行的航空母舰射出夺命的毒箭。剧烈的爆炸在水下看起来只是些橘红色的水泡,但潜艇上的人们还是感受到了大幅度的振荡。片刻之前还强健有力的战舰,此刻已经变成扭曲的废铁,在下沉的过程中,形成一个个小型的漩流。
最后的场景是列克星顿号航空母舰几乎和海平面呈九十度垂直,像是探出头来的鲸鱼一样茫然无措。海水从它头顶冲击下来,在四周形成白花花的圆圈。依附在它躯干下方的藻类和贝壳类像些花纹,或是尸斑。
尽管梦在这个时候结束,但我知道再过二十二秒,这艘航空母舰就将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上。因为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这个梦已经重复数百遍了。
“因为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这个梦……已经重复数百遍了。”我一边用圆珠笔往本子上写,一边念道。记录梦的内容是我的嗜好,这项工作并不困难,因为从有记忆以来,同样的梦总是多次出现。
虽然我的记忆仅仅只包括过两年。
现在本子上已经有了整整八百零九个梦,这个本子是雷娜送的,她是个很好的姑娘。老爹把我从废墟捡回来之后不久,知道我会写汉字,她就拿出了这个黑面抄给我,还给了一支笔。在荒城里,这些东西可都是无价宝。我用正面来记载兄弟会的日常行动,背面就用来记自己的梦,我想梦境总会让人回想起过去的日子。
今天早上,我把过去所有的梦作了一个统计。梦很多,每天晚上都要做两三个,但内容大同小异。刚刚到兄弟会(也就是我记忆的发端)时候,所有的梦都是关于强袭珍珠港的,从战役的构想到终结,一点不拉。过了三四个月的样子,又出现了攻占纽约,然后是攻克重庆,攻克莫斯科,攻占柏林……仿佛随着时间的推移,梦境里的历史也开始慢慢行进。最近这一个礼拜,已经梦到了旧世界的最后一个国家新西兰投降,地球共荣圈成立的内容;随后是全世界人民大跃进,积极建设王道乐土的内容。我知道这两件事分别发生在1949年和1960年。也就是说,两年里,我的梦境跨越了二十多年时间。
强袭珍珠港这个梦已经很久不出现了,原本已经它永远不会再出现——一个梦被我牢牢记住之后,往往就不再出现。“强袭珍珠港”这个名词下面已经有了三十一个正字,这意味着它已经出现一百五十五次,别的梦往往出现十次就算多的。也许这真的是个很重要的梦,而且我还有什么没有记住的地方。
那些像尸斑一样附着在船壳吃水线下方的贝壳,以前就没有记住过。
“好吧。”我对自己说,“让我们来猜猜看,也许我原来是一个忠党爱国的皇军士兵……”这是能想到最合理和最理想的故事。联盟的广播告诉我们说,一小撮妄图复辟旧世界体制的****在帝国原临州地区释放了一种十分凶险的病毒,使这个地区的人畜全都发生了各种变异。也许我就是被派来执行任务的军人,结果在战斗中失忆,被留在了这座危机四伏的荒城。而我的潜意识里,昔日军人的荣耀正在起作用,试图帮我唤回失去的记忆。
这个乐观推理的唯一漏洞就是:我不会说东瀛话。每个上等人、每个军人都该会说会写东瀛话。但我只会说(也会写)汉语。联盟告诉我们说,汉语是一种古老而落后的语言,不适应当今现代化的世界,应该被摒弃。在二战结束,统一政府成立后不久,联盟就开始了推广东瀛语的行动,到了两百年后的今天,还不会说东瀛语的人,就是无知而低能,这样的人绝对当不了兵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不合逻辑处——如果我是一个政府派来对抗变异人和丧尸的军人,为什么我本身也是一个变异人呢?
对于身为变异人本身,倒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若非如此,当初我可能早就死了。对于荒城里的变异人来说,人类是一种很好的美食,所以长耳朵和大角发现我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我吃掉。当时我只有一条右手有些腐烂,其他地方的肉还是很好的。
但老爹阻止了他们,因为他觉得我的右手不是寻常的腐烂,而是一种畸变。如果发现的是一个变异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要把他带回来,帮助他生存下去,所有变异人都是可以争取的兄弟,这是兄弟会的法则。
于是他们就把我从荒郊野外带回聚居地。我最初的记忆就是身处颠簸的皮卡车之上,被身下的子弹硌得厉害,一个头顶长了两支大角的壮硕男人端着冲锋枪,冲我流着口水。此外还有老爹,他的脸颊上左右生了两个紫红色的大水疱,平添几分威严。他从废墟中救回一个浑身是伤,近乎白痴的汉子,就像救回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高兴。
后来……后来他们喂给我一些肉吃,全是变异生物的肉。自从****在临州湾释放了病毒之后,海里的生物就像发了疯一样变异,成群结队地爬上岸来,有些来吃人,有些则被我们吃掉。人类吃了变异生物的肉,十有**会被感染,变成丧尸;运气好的就保留自己的意识,变成变异人。我怀疑在那之前自己还是纯种的人类,就是吃了肉才成为了变异人。
但老爹也是一番好意。如果我的伤口竟渐渐好起来的话,就算他也没有办法阻止整个兄弟会把我吃掉了。
总而言之,三天之后,我的右臂开始结痂,落痂之后就生出绿油油的鳞片,像条蛇一样。所有人又高兴又失望,他们失去了一顿美餐,但得回一个兄弟。人手增加了一分,兄弟会的势力就更增加一分,长远来看还是划算的。
到了这个时候,老爹才来问我的底细,了解我究竟能帮兄弟会干些什么,好叫每天供给的肉食不会白费。我呢,像个傻瓜一样的笑着,尴尬地说自己什么也不会,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什么都能学,而且都学得会。
但是我错了。老爹有一种本领,就是能够发现别人自己都不知道的特长,并且把它运用到生存上去。狗嘴是个瘸子,但老爹看出他嗅觉灵敏,就让他当侦察员,搜寻猎物;毛猪有四百多斤重,走两步就气喘吁吁,也不知怎么老爹就看出他能发出刺耳的尖叫,这种声波攻击多次救了大家的命;长耳朵秀气得像个姑娘,胆子也小得很,他的肚脐眼上方生了一条畸形小手,此外一无是处。但老爹就叫大头改了一支手枪,特别适合这条畸形手使用,于是长耳朵成了兄弟会的谈判专家,擅长高举双手,一边大叫投降一边偷袭。
不明就里的人,常常奇怪为什么凭兄弟会这票老弱病残,也能在荒城里称霸一方。全部成员超过两米的巨人团和心狠手辣的瘸子帮对此嗤之以鼻,把原因归咎于老爹的运气好,能够头一个在废墟里找到残留的枪械军火。这当然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老爹的这种本事,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至于老爹自己,他是这么说的:“兄弟会不逞强斗狠,兄弟会只是想帮助更多的变异人生存下去。我们每帮助一个变异人多活一天,等兄弟会遇到困难时,就多了一双手可用。”
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我们不养闲人,城里的粮食有限,我们养不起。如果你每天都想吃肉,而不是出去啃丧尸的骨头,就得为兄弟会做点儿什么。”
我原本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不是的。变异生物和人类不是每天都有,只有丧尸供应充足,这玩意儿经常成为我们的盘中餐。吃下头一口丧尸肉的感觉很不好受,因为它曾经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但是我没有吐,就算是丧尸肉,也是很宝贵的。为了补猎那群丧尸,兄弟会损失了两名好手,我实在不能辜负他们的性命,也不想辜负自己的性命。
吃下了丧尸肉,意味着我已经有一半成为了真正的变异人。而只有当尝过了人肉之后,才能算得上真真正正的变异好汉。可是人类在荒城里实在太少,一直也没有这个机会,如果有一天不得不吃人来生存,恐怕也只能这么做。
我只是想生存下去。
这很困难。我身体很差,刚来时浑身是伤,臭得像头老丧尸,什么都干不了。除开那些重体力活不算,我既没有灵敏的嗅觉,锐利的目光,也没有口吐硫酸或者把头发像针一样发射出来的本事,几乎就是个废物。
所有人都很失望,但老爹只是拍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可是我感觉到后来几天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我,直到有一天,我百无聊赖地用脚在地上乱画,他忽然叫道:“黑蛇,你会写字?”
黑蛇就是他们给我取的名字,因为我皮肤黝黑,右臂又像一条蛇。所有变异人,包括那些没有失去记忆的,都会给自己重新取一个名字,因为旧的名字只会让人想到过去幸福的时光。
我点点头,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奇怪。
“也识得字?”
“嗯。”
他放声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声惊动了别的弟兄,当他们明白之后,也一同笑了起来,二十多条细缝全都对着我,弯成了月亮。
于是我才明白,会写汉字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不知为什么,变异人大多不会说东瀛话——事实上除了联盟的广播偶尔出现之外,我还没听谁说过东瀛语。变异人全都说汉语,但很少有人会写,现在终于有了,这也让我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个吃闲饭的人。但另一方面来说,从前的我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政府说,会写汉字的除了那些流氓混混,就是妄图颠覆政府的极端****。
广播里说,这些****的手段,除了直接的暴力行动之外,还擅长精神作战,搅乱人们的思想。他们编造虚构的历史教科书,制造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物品,在大街上刷标语,撒传单,并且可笑得以为凭借这种手段就可以复辟旧世界。识别****的方式就是语言,那些人对所谓的母语有着近乎崇拜的执着,也只有他们才会去学写古老落后的汉字。
不管是不是****吧,会写汉字确实非常有用。荒城里所有的东西上都沾有汉字的痕迹,尽管这座城市已经被炮弹砸了个稀烂,但仍旧随处可见汉字。大到店铺的招牌,小到食品的包装,仿佛在灾变之前,这座城市一直使用着汉语。****有这种力量来操纵一个城市吗?
也许政府的广播一直在骗人,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广播里说当今是太平盛世,和谐社会,人民安居乐业,无比幸福,但我们却不得不在这里吃死尸和他们身上的蛆虫,去他妈的和谐社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