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不合格的哥哥

  “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里面的真是怀恩?”
  喻升捏着一罐咖啡,他昨天在陶桃病房里的沙发上凑合了一晚,这会儿的黑眼圈快挂到苹果肌上,一句话恨不得打三个哈欠。
  谈怀戎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同样一身疲惫,看着喻升这样难得有些愧疚。
  “昨晚辛苦你了,我实在没有信得过的人。”
  “别整这些虚的。”喻升一口气灌了半罐咖啡下去,“你要是真过意不去不如把你那瓶帕图斯送我。”
  他原本是开玩笑,没想到谈怀戎竟当真痛快地答应了。
  “行,你自己去老宅,我让管家给你取。”
  昨天谈怀戎对陶桃的在意只是让喻升有些许惊讶,现在听到谈怀戎这么痛快地答应送他酒,喻升伸手扶了扶自己掉到胸口的下巴,一屁股坐在好友身边。
  “不是吧你,为了这小姑娘连你的宝贝酒都愿意送给我?”
  帕图斯产量极少,口感也真的好,喻升之前使尽歪招,软磨硬泡了许久也没成功蹭上一口。
  谈怀戎纠正,“她不是别的小姑娘,她是怀恩。”
  “行行行她是怀恩。”喻升抱起膀子往后一靠。
  “你别怪我泼凉水,希望她是真的怀恩,你别忘了,你妹妹失踪的事不是秘密,任何有心人都能拿这件事做文章。”
  喻升嘴上这么说,其实也知道在鉴定和经历都符合的情况下,陶桃是谈怀恩的可能性很大。
  谈怀戎不是傻子。
  他派去的人一部分飞去外省找桃溪村,另一部分去找陶桃口中的邻居姐姐。
  他要亲自见见那位“好心的”邻居。
  喻升撑不住回家休息了,谈怀戎独自坐在走廊里,医生和护士在他面前匆忙地来来回回,白大衣带起来的风透着消毒水的味道。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谈怀戎回过神来,看到宋愉发过来一个可可爱爱的表情包。
  圆滚滚的小猫从墙边探出半个脑袋:在吗?
  谈怀戎笑了一下,一直堵在胸口的郁气散去一些,想起自己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没有和她联系,手指一动准备打个电话过去。
  “谈大哥?”
  一句怯生生的呼唤打断了他。
  谈怀戎回头看到一身单薄病服的陶桃,皱了下眉,“你醒了?怎么不披一件衣服?”
  话音未落他就想起昨天陶桃穿的那身衣服。
  大约是那什么劳什子老板给选的,设计火辣大胆,不堪入目。
  他看着心烦,在护士帮陶桃换上病服后直接扔掉了,竟然忘了小姑娘到现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谈怀戎当即打电话吩咐总裁办的女助理临时送套衣服过来,打算回头再亲自带妹妹去采购一番。
  满足一下当哥哥的瘾。
  这么一打岔,他又忘记了联系宋愉。
  谈怀戎坚持让陶桃再留院观察一天,交代送衣服来医院的女助理陪着。
  他自己顾不上休息,赶回公司去处理工作。
  再想起来看手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是收到了去桃溪村出外勤的下属传来的消息。
  林县就在两省的交界处,距离很近,下属效率也极高,中午到达村里下午就把陶桃从小到大的经历打听得清清楚楚,还在桃溪村拍了不少照片。
  谈怀戎收到的是图文并茂的文档再加一个视频。
  他有些无语,点开后看到的第一张图就是村口,牌楼上写着“桃溪村”三个大字。
  谈怀戎:“……”
  整得像旅游攻略似的。
  男人握着鼠标一路下滑,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桃溪村的大致模样,光标蓦地停在了一张图片上。
  那是一间看起来就很压抑的房间,房顶很低,窗户很小,透进来的阳光甚至不足以照亮窗前那张小小的桌子。
  灯泡的颜色昏黄,孤零零地垂在屋顶中央,勉强映出了房间内大致的陈设。
  逼仄的空间里,靠墙砌着简单的灶台,上面架着一口黑漆漆的锅,地上有一小捆没烧完的细柴,旁边是一个巨大的圆肚子水缸。
  另一边则是简陋的桌椅,桌子上面有一个台灯和几本书,大约是用来学习的地方。
  下属很贴心地给图片标注:陶家客厅(兼厨房餐厅等)。
  谈怀戎只觉得自己喘不上气,闭了闭眼又看下一张,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并排放着窄床和一个简陋的五斗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下属仍有标注:陶家卧室。
  那竟然能叫做卧室吗。
  谈家老宅里佣人用来放杂物的房间,都比图片里的这两间明亮宽敞。
  谈怀戎烫手似的扔掉鼠标,闭了闭眼。
  他说不准自己心里是愧疚心疼多一些,还是不可思议多一些。
  他从小养尊处优,除了少时被绑架几乎没有吃过苦,即便自己一个人在国外,也衣食无忧。
  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社会底层那些苦苦挣扎生存着的人们,猛地看到这样捉襟见肘的生活条件,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谈怀戎以为自己在老城区见过的那些生活拮据的人就是极限,从来不曾设想过真正的贫穷是怎样的。
  他本人有洁癖,规矩又多,平日里的吃穿住行都矜贵优雅到极点,而他的妹妹怀恩在这样的环境里吃饭、睡觉、学习,家里甚至没有一样现代化的电器。
  怀恩小时候最爱公主裙和洋娃娃,还有家里厨子最拿手的雪衣豆沙,却被恶人夺走了继续拥有它们的权利,又被一场不退的高烧燎没了记忆。
  谈怀戎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用力地搓了两把脸才重新冷静下来,红着眼睛点开下属发来的视频文件。
  视频画面摇摇晃晃,里面出现的人大约是桃溪村的村干部,说话的时候带着些方言口音,和陶桃如出一辙。
  下属不愧是跟了谈怀戎很久的人,大概是担心老板空耳听着费劲,还在下方配了字幕。
  “陶桃啊,这孩子命苦,她爸早早地就没了,妈妈身体又不好不能受累,就靠着低保和种地养鸡过日子,她妈在市医院住院哩,把鸡和房子交给我照看。”
  镜头从村干部的脸上移到满地乱跑的鸡身上,还有村干部的画外音。
  “我之前有听说陶桃出去打工了,没想到碰上你们这么好心的老板,还愿意关心员工家里。”
  助理借口自己是陶桃的同事,特地代表公司来拜访的,礼貌地答:“我们老板一向注重对员工的人文关怀。”
  “哦哦。”村干部指指镜头,“这要上电视吗?”
  助理:“……不上,您能跟我讲讲陶桃出去打工之前的事吗?她这么不容易,我想把报告写详细一点,替她多争取点福利。”
  “害!”村干部十分朴实热情,一个大男人听到这里差点红了眼眶,“你们真是好心人!”
  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其实陶桃啊,不是她父母亲生的,陶家夫妻两个不知道谁的问题,结婚好几年生不了孩子,那陶阿婆可急哩!”
  “后来他们好像是出去赶集,回来就抱了个半大不大的小女孩,孩子发烧连眼睛都睁不开,我们都说就算活下来也养不亲,他俩不信,非要养。”
  村干部叹息,“听说是脑膜炎,老陶把家底都掏空了,山上的果树也卖了才凑够钱。结果孩子前脚刚救回来,老陶后脚就出事了。娘俩相依为命怪可怜的,要不是那病,不可能穷成那样。”
  视频的声音嘈杂,带着些不明显的电流声,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回荡着。
  谈怀戎没有开灯,窗外的光线弱了下来。
  天际一点橙红色的火烧云慢慢隐没在不远处的高楼后,室内逐渐变得昏暗,只有电脑屏幕的光笼在男人脸上,明灭不定。
  某个屏幕骤然亮起的时刻,冷调的光映亮了他脸上两道明晰的水痕。
  谈怀戎面容平静地看着那个视频,觉得自己矛盾地割裂成两半,一半在理智地听着陶桃的过往,另一半痛到死去活来,为他无辜的怀恩。
  他尚且如此,如果妈妈还在,她知道这些怎么受得了啊。
  “……陶桃懂事,刚才那个水缸你看见了哇,她那么矮的个子就要从里面舀水做饭,结果踩的凳子翻了,她一头栽进去差点淹死,她妈不在家,还好有人经过听见动静把她捞出来了!”
  谈怀戎在前面的照片里看见过水缸,目测至少一米五,现在的陶桃已经二十多岁,可能因为营养不良才堪堪一米六,那小时候的她多高呢。
  “……她学习可好,上高中的时候她妈瘫在床上起不来,她就休学了,县里的老师来过好几次劝她,她愣是说自己放心不下妈妈,死活不上了。”
  然后陶桃就日复一日地做农活、养鸡养鸭,一个人照顾丧失劳动力的妈妈。
  学习很好,却没有上大学的机会。
  谈怀戎怔怔地想起了宋愉和何安乐青春洋溢的笑脸,她们这个年纪最该有的模样,最美好的大学时代。
  怀恩只是在那个闭塞的村里,守着妈妈和差点淹死她的水缸。
  谈怀戎再也看不下去,他嚯地起身,抓起外套大步向外走去。
  他不能再等下去,胸腔里满涨的情绪催着他立刻去见陶桃,告诉她,“怀恩”才是她真正的名字,凝聚着父母的爱和期望的一个名字。
  而他是她不合格的、祈求她原谅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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