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还有玄机
黑重重的一群人高举着火把就冲了过来,攒动的人头和混乱的场面再度充斥周边。然而,此刻怔忡的玄机眼里却只有霍青鱼站立眼前的身影。
或者正确来说,她被霍青鱼这一番话所萦绕,心中涟漪不知何时而起,也不知何时能终。
嘈杂人声鼎沸,甚至连霍青鱼匆匆朝她喊了一声“先溜了”,玄机都没来得及应,便见人影追着霍青鱼朝山下追去。
人声远去,周边也静了下来。
玄机重新的靠回背后山石,兀自抬头看着天。灿灿星子萦银汉,迢迢多少年?她伸出手想要去抓住这一片,抓了个虚空。
有某种从内心呼之欲出的冲动,让玄机身临其境,仿佛在多少年前也曾立足于这片星空下,描摹苍穹。
“宣姬,你到底在哪里?”玄机不觉呼唤出口,来自心底某处的悸动,唯有在此刻身边无旁人,才能这么真切的听到。
“你我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低沉暗语间,她依旧伸着手,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在虚空的静谧处,从漆黑中有一个点缓缓朝她走来。
起先,玄机还看不清楚来的是谁。
直到慢慢地看清楚了那一身红衣垂然,曳地而来的女子身影,如似走在碧波水面上,一步一涟漪,映着她羸弱的身姿影影绰绰。
宣姬!
在玄机的记忆深处,对宣姬仿佛熟悉得像是熟悉自己那样。玄机没有她的倾国容颜,更没有她眉目间不笑时的自带春风,红唇未动,秋水先凝。
发间慵懒地用垂肩的流苏银簪束着,墨发半披在肩,就这么一步一移而来,绣鞋轻慢,不疾不徐,仿佛她如此走来,已经走了许久了。
玄机想上前去拦,可宣姬就好似没看见她似的,径直往前走。
“宣姬,你告诉我,你到底去了哪里,我该去哪里找你?”玄机也冲进了那片虚空的涟漪间,和宣姬的不疾不徐相比,玄机则显得狼狈仓皇许多。
她在拼命的追赶上宣姬的脚步。
前面,宣姬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喊,立定脚步,淡淡地回头看着玄机,“玄机,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我在哪里的,你忘了吗?”
忘了吗?
玄机呆住了。
是啊!
她的确忘了。
从醒来的时候就忘了,忘了许许多多的事,断续的记忆碎片拼凑不出自己和宣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忘了去处,也忘了归路。
宣姬一反先前的从容姿态,秋水剪眸里似有波澜壮阔,她不断的摇着头,一边后退,一边朝着玄机殷殷嘱咐。
“玄机,我将自己的生命给了你,你定要给我一线生机。”
却不知为何,宣姬朝着玄机说这些话的时候,玄机心口也跟着止不住的激动,甚至还跟着一起痛了起来。
宣姬转身走,玄机继续刚才一路追着往前跑。
然而,这一次换做是宣姬狼狈仓皇。可饶是如此,玄机仍旧追不上宣姬的脚步。
“宣姬,你为何一定要离开不荒山,你到底去了哪里?”玄机追着宣姬,大声地呼喊出了这一句。
然而,宣姬的脚步却是继续往前,速度也越来越快,可宣姬叩落在玄机心里的回答,却是那样的清晰。
“上阳,京畿!”
那处传闻中的繁华之地,那处传闻中天子坐天下之都。
可玄机越发的往前追,前面越发的迷雾一片,再不复先前那般水色清明,也不复那片风清月朗的景象。
眼前……一阵血腥的味道隐隐传来。
玄机怔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前方。
前方,是一座如同牢笼一样的房屋,铜铁浇筑的。在房屋的左右梁上悬着铁链,宣姬那抹红色艳绝不复刚才的春风眉目。此刻她被高悬的铁链一左一右地锁住,展着双臂,半跪在冰冷的地上。
宣姬赤足,鲜血从艳色的罗裙上滴滴淌染而下。
在看到玄机走来的时候艰难的抬眸,半垂的身形抵挡不住目光的抵达,她唇边勾起苍白的一笑。没有开口,却仿佛在说你来了?
玄机呆住了。
宣姬在不荒山,是红崖的创造者,于红崖里的那帮械人而言,是创世神,是它们足以用生命去守护去等候的存在。
玄机从不曾想到过,宣姬在离开不荒山之后,会落入到什么样的境地。
可无论什么样的境地,都不该是眼前的模样才对呀!
玄机想要上前,却发现步子像是灌满了铅一样重,就连一步都难以移动,想要呼喊出声来,也无法。她甚至觉得,此刻她像是一个过客,看着宣姬曾经的过往。
“玄机是对的,留在不荒山是对的。”宣姬呐喊出声,铁链紧锁,在她激动地开口时锒铛作响。
宣姬甫一开口,便有鲜血从口里流了出来,她似乎难以置信,“我是人呀!瑶你看清楚,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不是械,我会死的。”她苦苦地哀求着。
从宣姬的前方,铁牢的深处,那个身穿黑色锦袍的男子走了出来。
玄机这次看清楚了,他的容颜,他的眉目,与霍青鱼煞有几分的相似,可他不是……因为,宣姬唤了他。
“瑶,你越是这样对我,越暴露了你的胆怯,我要你整个上阳京畿,不……我要你整个天下与我陪葬。”
瑶没有回应她,只站在她的跟前,低低地吟说着什么,那微灯烛火下俊朗的容颜却没有半点动容,只有落在眼里的厌恶。
宣姬还想去抓他的衣襟,可是当宣姬抓到他的时候,瑶也反手抱住了她的后颈处。
瑶,或许还是怜惜自己的,宣姬这么想。
可是下一刻,宣姬就像是被人从颈后将整条脊柱贯穿一样地颤抖抽搐了起来,她张开手握住了瑶的手腕。
“瑶,我现在已经是人了,为什么你还这样对我,为什么?”宣姬力竭声嘶地质问,身上的痛楚仿佛对她没有半点影响,更多的痛则是来自于内心。
从宣姬的身后看去,鲜血顺着她的衣衫流淌下来,而瑶的手中一把带勾的匕首掉落在地上,此刻,瑶从宣姬的颈部后面,从血肉中抽出了那片嵌入骨血的芯片。
芯片驻步剥离,宣姬也在最后死死地抓住瑶的手腕,不住地呼唤着:“李瑶之,李瑶之!算我最后求你,看在你我情分留下玄机,留下玄机好吗?”
再这一刻,李瑶之一顿。
直到,芯片被李瑶之彻底握在手里,只差他最后用力一拔了。宣姬抓住他的所有力道就像是忽然被抽离了,她松开了手,朝后仰倒下去。
可宣姬的双手还被悬在梁上的铁链锁住,她只能张开双臂朝后悬仰着,难以倒下。
仰天的一双秋水顿失了颜色,春水顷刻枯竭,如鲜花零落入泥,枯萎如斯。
只有李瑶之站起来的身影笼罩在她空洞的双眸上,“我把你从机器变成一个人,你却当真以为你就是人了吗?于我而言,玄机已经是一架被丢弃的废物,你与这些被丢弃的械人没什么区别。”
李瑶之终于正眼看她一眼了,却是带着万般鄙夷,“有血有肉,也不代表,你是真正的人。哪有人,会对械产生情感呢!”
他将依旧弯着身,那块芯片沾着从她体内挖出带来的鲜血,他的确是嫌弃的。说完这话的时候,他豁然将那块芯片一抽。
就在李瑶之从宣姬的体内挖出芯片的这一刻,一直游离于外的玄机在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颈部后被贯穿的痛。
那种,就好似灵魂被剥离的痛楚,从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疼得玄机一时站不住,跌倒在地,双手只得撑在地面上,连再次站都站不起来。
从这疼痛中,玄机与宣姬感同身受,她抬眸看着前方的宣姬,仿佛还听到她在说什么。
“我还有……玄机!”
她还有玄机?
什么意思?
玄机来不及理清宣姬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有记忆中的话语远远入耳。
“玄机,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着,活到我们重新见面的时候。”
这些话语越是萦绕在耳边,玄机的痛楚就越甚。
仿佛宣姬曾经所遭受过的痛楚统统在她身上来过一遍,那种生不如死的痛,痛得玄机想要张嘴,牙关都在打颤。
玄机始终难以抹去宣姬那一刻的绝望,她告诉自己,“你可千万要记得是我用命换你活下来的。来救我,一定要来救我啊!”
宣姬!
宣姬!
在痛苦如刀穿过身上的每一寸筋骨的那一刻,玄机终于再难以忍住,爆发了一声惊呼出来,耳畔边不知什么时候传来霍青鱼担心的声音。
“玄机,玄机你做梦了?”
“玄机,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玄机浑身冷汗淋漓,墨发被汗水沾湿在侧,只浑浑地看着眼前人。也分不清楚到底眼前的霍青鱼是真,还是梦魇里的李瑶之是真。
她只依旧觉得,这个梦太过真实了,真实到连梦里宣姬遭受过的痛楚也带到现实中来。她伸出手去捂着自己的后颈处,平滑一片,没有被挖开的痕迹。
可是,玄机却在收手回来的时候,指腹划过眼角,带到了泪痕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哭过了。
抬头砍去,依旧是那片银汉迢迢暗渡的清凉夜色,目之所及处,尤然是霍青鱼那双亮如星子的双眸,此刻正难掩急切地看着自己。
玄机才发现,霍青鱼有一双尤其好看的双眼。这双眼镜若要比,那就是像这不荒山夜空上的星,干净纯粹到了极致。
她伸出手去,抚过他的容。
霍青鱼握住了她的手,担心依旧,“我带你去找葫芦,看看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对劲,你刚才睡梦中全身发烫得厉害……”
玄机将手捂了他的嘴,将他说到一半的话打断了,她逐渐平复下来,身体内的温度也在快速的消散。
她示意不用找葫芦,“应该是宣姬的指令,快到期限了吧!”这已经是第二次身体面临自毁的模式了,她不知道还要经受多少次这样的经历。
霍青鱼担忧地看着她,却不知怎么的,她仿佛睡了一觉过后变得虚弱了许多,“真的不叫葫芦?”
“叫他无用。”玄机自己心里清楚,她像是想起什么,“花花回来了没?”
她这话才问出,又径自闭嘴,看了看天色,东方启明星都还没升起,花花追踪寇占星哪有那么快!
倒是霍青鱼看到玄机这样,心里也跟着拧紧了起来,他在那里任凭玄机靠着自己。
“不要说话。”玄机仿佛倦极了,靠在霍青鱼的身上,依旧闭着眼睛,但是时不时地能从颈部后连接脊椎的神经感受到一阵阵的抽疼。
这疼,从梦里带到现实中来了。
玄机忍不住去回想梦里宣姬的面容,宣姬的血和话……玄机抓着霍青鱼衣衫的手又忍不住攥紧了。
霍青鱼感受到她的紧绷,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怎么样?”
玄机但只轻摇着头, 默默地感受着宣姬带给自己的痛楚和震撼,再慢慢地消化。最后,玄机睁开了双眼,目光看似清淡,却无比的坚定。
她对霍青鱼说:“一定,要找到宣姬。”
霍青鱼一直知道的,但是她忽然如此,也是让他微微愣了一下。而后,霍青鱼才点头,没有拂她的意,也道:“一定。”
这下,玄机紧绷着的神经似乎才稍微有所松懈,她继续闭着眼慢慢地等待痛楚消散,慢慢地将宣姬悄然地藏在心里头。
她就这样靠在霍青鱼的怀中,静默不语。
玄机不想说,霍青鱼也不去问究竟如何,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地等待着夜色遣散。
许久之后,玄机不禁又问了一句,“花花呢,怎么还没来消息?”
霍青鱼瞥了一眼山下方向,应道:“没呢,你先休息,我帮你等!”
说着,他看向不荒山外的天,那里依旧一片漆黑,期待中等着白花花的信号传来,却迟迟未曾亮起。
只有夜色依旧深幽,漆黑。
在这片漆黑地界的另一边,距离此处不是多远的红崖的处。
高高的悬崖迎风立,在悬崖边上往外探的石墩上,白色皮毛踪影拖着几条长长的尾巴,快速的从沙丘越到悬崖,再点在悬崖边的石墩上,朝着悬崖下纵身一跃。
白猫身影矫捷,每一次看似要掉下悬崖,却堪堪落在悬崖峭壁的山石上。
放眼前方,红崖客栈倒塌,烧成废墟,昔日鳞次栉比的房屋盛况不再,灯火辉煌的场景仿佛是前世光景了,只剩下乱石堆斑驳一片,废墟又掩去这一切。
白猫四蹄朝地,慢悠悠地朝着倒塌的红崖客栈后面走去。
软糯的脚垫踏上那些已经硬了的熔浆地面时,虽然冰冷,心却仍旧停留在滚烫。
白猫一步步往前走,建筑倒塌的倒塌,有的一半被浇筑在熔浆里,有的则剩下大半颓倒,裸露在外,用满目疮痍来形容红崖地底,再合适不过了。
白猫走到一半的时候,身形左右一扭,两足在前立起,月下身影被拉得纤长,双腿也长了起来。
小九舒展开身体层叠的零件,却不收起自己的尾巴,只任凭走动的时候摇曳着身姿与那蓬松长尾,继续朝前走去。
走到最里面,小九停下了脚步。
她冲着里面还算勉强撑住的铁屋子,没好气地直唤其名,“云仆,到底怎么样了?”
说着,小九咬了咬下唇,最后没能忍住,咬牙问出心里此刻最想知道的事情,“叶轻驰,他……”
“还能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