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膏肓难治

  在日头升起,光照大地的时候,所有的浓雾都随着黑夜的消尽而散,那些掩藏在黑暗中的伤痕和血迹也全部暴露在天日下,触目惊心。
  原本最为繁华的几个坊市,此刻也早不复昨日盛景。
  反倒是下乘贩夫走卒最多的间造坊和思春坊,此刻成了百姓转移的好去处。
  间造里常铸鞍镫蹄铁,多有护身之物。司春坊又多挖地窖栽培春韵,故而好藏身,其余有麒麟、通天两坊,虽有损毁,但粮食草药物资还在。
  故而坊市之间,有悬壶的妙手率先挺身出来,带动其余的百姓纷纷互助,暂且也保住了一时安宁。
  在满街巷道里传扬着皇帝陛下派兵镇压,紧接着又修护城墙,开始大量派兵守城。
  昨夜一役虽说获胜,京畿内却也损失惨重,况又到了现在都还没看到皇弟李庆之的踪影以及屯兵之处,昨夜仅仅只是他们的第一波交锋,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呢!
  意识到这一点,城中所有人都格外地沮丧,这前一日还富足繁华的日子,现下却烽火狼烟,生死仅凭一道城墙隔离,每个人的头顶都像悬了一把剑那般沉重。
  更重要的是,李庆之这次造反,遣的是械军,根本不给人活路的机器。
  经历了一夜的抢救,玄机也已经累到了极点,半途和白花花他们相遇,葫芦和探花他们也加入了搜救的行列。
  整个上阳京畿,现在都乱糟糟的,取代了浓雾的是满城的废墟烟尘,放眼望去都是一片迷茫,一如玄机此刻的内心。
  小小和曹猛都还没找到,上阳京畿又出了这样的事。她看到在司春坊下一个新为人母的女子在给自己的孩子喂乳的时候,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堵塞在心头。
  再往前走去,老的少的,哭声一片。
  有牙牙学语的孩子在自己倒下就起不来的父母跟前咯咯地笑着,有知年少知生死的跪在地上啕哭的,也有白发老人搂着已经死去的儿女在那仰天失神,甚至连哭都不知道怎么哭的……
  人间的生死,此刻像是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刮过玄机得心,这其中有不少还是她从废墟中救回来的。但人能从废墟里面救出来,可仍旧阻挡不了生死。
  站在这司春坊前,乱糟糟的一切充斥着玄机的心,她看着前方白净年少的郎中在那里免费医治施药,不禁陷入了沉吟当中。
  前方,郎中在为一男子施针,可那男子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精神上的惊恐,在那里不断地惊吼着,“械人,械人来了……杀人了。”
  那少年郎中被推得药箱也倒了一地,去见那男子疯了一样朝玄机这边跑来。在冲到玄机跟前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的怔忡,失神地看着玄机。
  然而,在短暂的安静过后,这男子接下来则是更加惊恐地指着玄机大喊了出来,“械人,它们都是械人,上阳京畿里有好多械人……”
  “救命啊!”
  “我跟你们拼了。”
  这疯起的男子作势就朝着玄机冲过来,玄机不想伤了他只得连连后退,在打算一个擒拿将他拿下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霍青鱼从那男子身后一个手刀,直接将他劈晕了过去。
  玄机抬眼看向霍青鱼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开口,刚才在那边制止不住这男子的郎中匆匆跑了过来,连忙检查一下那人的状态。
  见他只是晕了过去,小郎中也松了一口气,“没事,只是晕了过去而已。”说着,那郎中弯身要将那男子拖去,但身形瘦小的他显得很吃力。
  “我来帮你。”玄机弯下身去的帮忙。
  “谢谢你呀……”那小郎中开口道谢,那一笑眼睛都完成了月牙儿。
  可是,却在他抬头看向玄机的那一刻,只见这小郎中眼里的月牙儿忽然一滞,旋即像看到了多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整个人朝着地上一个踉跄,直接跌坐在了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玄机也愣住了,她不明白这小郎中看自己的眼神,怎么如同看待洪水猛兽似的,她左右看了看自己,也没觉察到有哪里不对劲的。
  正待玄机想开口询问的时候,不远处寇占星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这边怎么样了?”即便他平时大大咧咧,但到了这会倒也古道热肠。
  看到这郎中跌坐在地上,玄机又默不言语的样子,愣了一下,“都傻了?”然后撸着袖子往前走,径自帮着那郎中帮忙将那男子扶过去。
  那小郎中看了寇占星一眼,才恍然有种从梦里惊醒的感觉,他松了一口气,帮着寇占星将那人一起扶到前方帐篷里去。
  回到帐篷里去,寇占星正待开口的时候,却豁然发现那郎中脸色苍白,额头上都还挂着汗珠。
  寇占星吓了一跳,“大夫,你该不会是病了吧?”说着,他赶紧帮忙上去帮他倒了一杯水,“昨夜到现在,想必大夫你也是累坏了吧!”
  “城中受伤百姓多,就有劳大夫你多费神了,可千万得保重好自己!”寇占星将那杯水端到大夫的跟前,“不知大夫如何称呼?”
  “李仙!”郎中轻轻开口,瞥了一眼寇占星端过来的水,伸出手去接的时候,下意识地将手朝着寇占星的手背上一触,而后手指滑过寇占星的手背,如何才端起那杯水,泰然地喝了起来。
  寇占星忽然被人这么一触摸,忽然有种不知道该如何言喻的感觉电到了心头,一下子让他头皮发麻,瞠大了双眼震恐地看着整个叫做李仙的少年。
  “你……”寇占星想开口,伸出手指着他却浑然觉得浑身不自在,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很不好的东西趴着。
  那个叫做李仙的少年郎中喝了一口水,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也不知道是喝了热水的缘故,还是怎么的,李仙这会脸色稍微红润了起来。他看寇占星的时候,斜了一下头,抿唇一笑。
  “我看你也疲惫了一夜,帮你把把脉吧!”说着,李仙自顾自地挽起了袖子,抓过寇占星的手,兀自帮他把起了脉搏。
  李仙动作利索,寇占星也一时不好推却,心想道或许是自己刚才多心了罢,这郎中也是个正经之人。于是寇占星便“哦”了一声,讷讷地坐下给郎中把脉检查。
  而当寇占星坐下的时候,低下头时,却发现一只手忽然朝着自己的颈部摸了下去,摸了下去……
  寇占星当即坐不住了,猛地甩开了这郎中的手,“我忍不了了,身为朗中,你居然……居然,斯文败类,不知廉耻。”
  “你误会了。”李仙正想上前解释。
  寇占星却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误会个屁,你吃我豆腐,没想到……你好模好样的,居然是个断袖,我……我居然被你……”
  寇占星边往外跑,边不知道怎么说,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被一个男人给……给摸了?
  说出去笑死人。
  看着寇占星一副被鬼追着跑的样子跑出去,李仙先是在那里一怔,而后却是低下头看着自己刚才触他的手,一下失笑不已。
  真是个……好玩的人!
  “晦气,有病,人模狗样,我得提醒周边百姓,小心那个禽兽。”寇占星骂骂咧咧地往前走,正好又回到了刚才玄机他们站的地方。
  玄机似乎心事很沉的样子,霍青鱼也同样如此,两人似乎一直站在这里。
  看到寇占星这骂骂咧咧的出来的,玄机伸手拦下了他,“怎么了?”刚才不是这样的。
  寇占星一时哑言,回想起那个李仙又是一肚子火,“那家伙,就是那个郎中,是个变态的。他,他有病偷摸我,吃我豆腐……我清清白白的身子,被他摸了。”
  寇占星一想到这点,就满肚子的火,“被一个男的摸了!”
  这不能忍。
  想想就觉得窝火,寇占星酝酿着一肚子的憋屈。
  不行,他得找个夜黑风高的时候,打那郎中一顿才解气。
  玄机眉心一皱,又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好看到了那个叫做李仙的郎中从帐篷里走出来,玄机朝他点了下头。
  然而,那李仙却僵住一样地看着玄机,然后转身继续去给其他的百姓收拾伤情了。
  寇占星仍旧在那里不断地拍打着自己的身上,仿佛真的在抖落身上的灰尘。
  “好了,看你这出息。”玄机推了他一把,而后略显得有意思地说:“你难道看不出来,那郎中是个女子吗?”
  唇红齿白,臻首娥眉的,不像是男子该有的姿态。
  “啊?女,女的?”寇占星顿时一愣,有种无法适从的感觉从心里蹿升了起来,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却早已不见那李仙的身影。
  抿了抿唇,含糊了半天寇占星才整理好自己的话语,“就算是女的,也不能随便摸人吧?我清清白白,她,她玷污得起吗?”
  寇占星仍旧骂骂咧咧的朝着另一边走去,嘴里还在不断地咕哝着。
  “上阳京畿的女人,真可怕。”
  看着寇占星这样,一直沉着一张脸的玄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家伙。
  霍青鱼的手朝她眉心抬了过来,指腹替她舒缓了眉间这股愁绪,“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他的手有种说不清的魔力,将玄机的繁重一下扫了大半。
  她伸出手拿下了霍青鱼的手,与之十指相扣,掌心里传来的力量与温度让她停顿了好半天,“青鱼,你说上阳京畿会像不荒山那样吗?”
  一夕之间,倾巢而灭,埋葬了所有的生命。虽然山寨里的兄弟们最后都以械人的方式重新活着,但那种狼藉至今印在玄机心里,都还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一个晚上,霍青鱼见识到了上阳京畿最为不为人所知的一面,他想开口和玄机说,但又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李瑶之于他而言,到底又这世上最深的羁绊。也因为如此,霍青鱼才对李瑶之忽然失望至极。他看着这座坍塌在繁华里的城池,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晦涩。
  “上阳京畿已经病入膏肓了。”
  说着,霍青鱼紧紧地握住玄机的手,连他自己都不自知。
  “膏肓难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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