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解酒汤

  颜思雅和杜希臣的婚事正式被老爷子提上了议程。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自然是先订婚再举行婚礼的,有一次恰好就让颜君碰上了何宁与颜思雅以及杜希臣的妈妈在颜家老宅的客厅商量订婚事宜。
  何宁对颜君多少有几分忌讳,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工夫还是非做不可的,因此见到颜君也只好摆出贤妻良母温柔大度的谱寒暄几句,杜夫人目睹何宁的态度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因而也大大方方地拉过颜君的手,以和蔼可亲的长者姿态询问着她的近况。
  杜希臣和颜君那一段当年人尽皆知,两人的身份着实尴尬,杜夫人的分寸却拿捏得可谓完美,既不会过分热衷伤了何宁母女的颜面,亦不会过分虚伪伤了颜君的心。
  杜夫人是一位优雅知性的贵夫人,年龄比何宁长出许多,虽注重保养,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丰腴的身材,笑起来时眼角遮掩不住的鱼尾纹,还有鼻唇沟旁明显的法令纹,无一不是岁月无情的见证。
  颜君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杜希臣亲昵地拉着她的手,二十五岁的半大男人孩子气地扬着头,颇自豪地对自家妈妈介绍道:“这是我女朋友颜君。”
  颜君习惯了我行我素,难以与人亲近,但面对长辈时,该有的礼貌她会尽量做全,尤其是她还顶着人家儿子女友的身份,于是礼貌而谦恭地叫了声:“阿姨好。”杜夫人笑得十分亲热,丝毫不掩饰对她的满意。颜君不意外,任谁才会对颜家长孙女这个光环感到满意的。当时最令她印象深刻就是杜夫人脸上的纹络,那一道道浅细的褶痕让她显得更加平易近人,颜君并不讨厌她,相反,对她存有一定的好感。
  不过,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如今的颜君可没有兴趣与她周旋。她不动声色地把手从杜夫人那里抽回,面色淡淡的,对她热切的关怀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了几句,道:“阿姨,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然后潇洒离场。
  她觉得自己对杜夫人已经算是客气了,要知道她对何宁虚假的问候可是连眼风都没有扫一下,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善良了。
  赶着缝制衣服那段时间,颜君经常要忙得很晚才从工作室离开,饶是她回到颜家老宅已经三更半夜,还是有好几次与送颜思雅回家的杜希臣狭路相逢。颜思雅在一旁,这样的狭路相逢除了给彼此增添膈应以外其实根本不具备任何意义,但颜君就是不想见到他们,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天天被俩苍蝇围着打转也不愿意见到他俩,这俩人太晦气了。
  如果不是她吹毛求疵,这样不满意那样不满意,要求近乎苛刻,逼得负责装修的工头几度濒临崩溃,她的房子早装修好了,不定现在已经在外面过得逍遥自在了呢,说到底,都是她自作孽。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她觉得吧,这也不能全怪她,毕竟她一个学设计的人,对审美自然有着其独特的追求,要她睡前最后一眼醒来第一眼都得忍受着与自己的审美观大相径庭的门窗、墙壁与地板,她会崩溃的。
  终于等到房子装修好了,家具添置齐整了,不干净的地方也打扫干净了,颜君总算松了一口气。颜家这老宅,她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颜柏宏面对她时永远带着不认同的眼神,阮铃那张永远苦大仇深的脸,何宁做作的一言一行,颜思思幼稚到极点的仇视,凌韵过犹不及的关心,还有颜其慎比比筛眼还多的算计她的心思,都让她不胜其烦。
  老爷子对她搬离老宅的举动很是不赞同,她可管不了那么多,先走了再说,他难道还能绑着她不放不成?
  离家的前一晚,她在卧室里收拾行李收拾得不亦乐乎。她这个人既无趣又不解风情,真正提得起兴趣的事情少之又少,不过她喜欢收拾自己的东西,喜欢把原本杂乱无章的东西归纳得井然有序,以此来获得内心的平和。
  她的行李很多,最多的是这些年走南闯北收集来的书本,还有积攒下来的设计手稿,诸如此类的大小物件,数不胜数,整理下来竟然有整整几大箱。行李太多,明天把东西运走时动静肯定小不了,闲言碎语肯定少不了。但那又如何,把些东西留在颜家,她不舍得,那个花费了她心思去装修去布置的才是她暂时真正的寄居点,勉强能算作一个家吧。
  除了那几个超大型的行李箱,她的卧室基本上已经被她搬空了,她站在门口扫了一眼,没感觉,更没有任何留恋。她本来,就极度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里的人,不喜欢这里的一切,连这里的蚊子在她眼里都比外面的凶残许多。
  整理行李是件力气活,整理了几个小时,她觉得自己现在是又累又渴又饿,捶捶肩背,就往楼下的茶水间走。
  她只是想喝口水。
  如果知道喝口水能喝出那么多糟心事儿,颜君想,当初就是渴死在卧室里等着别人收尸她也不会大老远地跑到厨房里喝那一口水。
  她在一旁安静地坐着,耐心地等待冷水变成温水,再等待温水变成热水。就在等待的过程中,她耳尖地听到客厅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颜家的人个个都是日夜颠倒的工作狂人,再加上她对内外层层的人工加智能警报系统信心非常,因而听到响声也不怎么往心里去。
  颜君有着非常严重的强迫症,她从来不喝由冷水加热的温水,只喝沸腾之后再降温而成的温水,所以直到听见热水的沸腾声,她才装了大半杯热水慢条斯理地往门外走。堪堪走到厨房门口,一团近至她身前的黑影踉踉跄跄地似乎要跌倒。颜君发誓,她跟善良这种高贵的品质绝对沾不上边,她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才会端着一杯在不到一分钟之前沸腾过的水不自量力地冲上前去试图接住一个烂醉如泥的大男人。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把他拽了回来,他顺势倒在她身上,由于惯性,他沉重的身体压着她一同砸在厨房的门框上。没错,是砸,那一声结实的闷响,颜君的背部痛得有一瞬间的麻木,随之而来的是火辣辣的疼痛,更倒霉的是,她去接他的时候没顾得上处理手上的水杯,而此刻那杯滚烫的水正顺着她单薄的上衣往下流。她可以悲催地预见,她腰部的皮肤必定烫红了一大片。
  颜柏深是喝醉了,走起路来稍微跌跌撞撞,仅此而已,他的意识处于完全清醒的状态。
  老爷子定下的门禁,零点过后守着大宅的佣人可以正式下班休息了,客厅的灯火也会随之一一熄灭,只留下门前的一盏日光灯彻夜长明。今夜的客厅亮着一盏柔和的吊灯,他有一瞬间的诧异。
  由于喝了太多的酒,他感到口干舌燥,自然而然地往茶水间走,他没想到茶水间有人。这个时间点,茶水间从来只得他一个人,几乎不会有别人,那么,里面那道模糊的剪影会是谁?
  就是这一刹那的走神,他没留意到突然从旁边的沙发底下蹿出来的一只小波斯猫,那是阮铃刚带回没几天的小猫,颜家对它而言还只是一个陌生的地点,因而喜欢到处乱窜。然后,他被绊了一下。
  只是被绊了一下,还不至于跌倒,他没想到会被拉一把,而正是她这一拉,导致他彻底失去了平衡。简而言之,就是她自作孽,外加一宗帮倒忙。
  她的反应很快,而且当时手上力度很大。事后他想,颜君果真没有枉费老爷子强迫着她学了十几年武术的苦心,那一身力气真不是虚的,常人轻易制不住她。然后,他转念一想,常人制不住她,他制她绰绰有余。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觉得自己简直有毛病,而且病得不轻。
  他伏在她的身上,她承受着他大部分的体重,跟着她跌倒时他想也没想便伸手环在她的身后,以隔绝她与墙壁的直接碰撞,所以两个人现在的姿势看起来更像是亲密相拥,耳鬓厮磨。
  如此贴近的距离,他可以闻到她发间淡雅的馨香,以及从她的肌肤深处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体香。一股清幽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端,轻若游丝,却仿佛透过肌理表层的毛孔渗入到他的血液中,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搏动而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起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变化。就是这种变化,让他的大脑变得迟钝,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依恋,让他,任凭心绪千回百转地徘徊着,身体却始终靠着她,不愿起来。
  也许是他太累了,身体寻求到短暂的支柱,于是产生了惰性。也许……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天知道。
  他半晌没反应,颜君嫌弃地推开眼前这堵灼热的躯体。
  她讨厌与陌生人的任何肢体接触,讨厌到变态的地步,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连衣服间的摩擦都无法忍受。不少人都说她有病。颜君反思过,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患有精神上或心理上的隐疾,也许,她的心理处于一种极度脆弱的扭曲状态,就等着哪一天突破防线,然后一举将她摧毁。不是说上帝要一个人灭亡,必先令其疯狂么,变态离疯狂,毫厘之遥而已。
  她推这一下,力度控制得很好,只是颜柏深没有防备,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他扶了扶额头,拇指与中指分别揉了揉左右两旁的太阳穴,看着她,哭笑不得道:“真是绝情啊。”
  她懒得跟醉鬼交流,俯身查看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的杯子,没有破损,很好。她拾起杯子,转身回了茶水间,打开水龙头,细细洗刷着手中的杯子,自始至终,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只是个陌生人,也许,将来他们还会是彼此对立的敌人。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再次接了热水走出茶水间,经过客厅时,颜柏深坐在双人沙发上,双手屈着垫在后脑勺,头微微后仰,枕在双臂上,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搭在面前的矮几上,擦得锃亮的皮鞋折射着米黄色的灯光,显得愈发乌黑锃亮。
  她远远瞟了一眼,发现他的双目是紧闭着的,嘴角微翘,脸上的表情松懈而惬意,隐隐约约流露出一丝笑意,与方才的疲态尽显判若两人。
  他房间的方向与茶水间截然相反,他刚刚到那里去应该是要喝水吧。他身上的酒味浓得令她作呕,他有没有喝醉?即使不喝醉,大概也很难受吧。她酒量极差,小酌几口头亦能疼上半天,因而她十分清楚,醉酒的滋味十分不好受。
  他好不好受,与她何干?这样想着,她朝前迈出了几步。突然想起,上次她被林思遥半威逼半诱哄地灌得晕头转向的,他跑到她面前唠叨了一阵,当时眼前的灯光闪烁得厉害,她看不清他脸上是何种神情,更辨不清他是真心假意。
  最终她还是带着满腹矛盾折回了茶水间,开始在置物柜里翻找起来。颜家的人应酬喝酒是家常便饭,所以都会备着醒酒汤什么的,现成的在厨房的冰柜里就有,不过颜君长这么大还没进过颜家的厨房,现在三更半夜的更没有兴趣要往厨房跑,陈皮人参什么的,茶水间应该会有。
  到英国求学之前,颜君不通厨艺,唯一会煮的东西除了开水就是醒酒汤。这个伟大的功劳还要归于杜希臣所有。
  颜君是个顶难伺候的主,好静,浅眠,受不得酒气,所以杜希臣回来得晚了,或者喝过酒了,他进得了大门,却要吃她卧室的闭门羹。她自在卧室里睡她的觉,任他在外面自生自灭。
  杜希臣不比颜君,年纪轻轻就已经要接手家族的事业,偶尔的饭局自然免不了。有一次他回来得早,恰好赶上她没睡,她见他醉得一塌糊涂,眉头纠结在一起,表情甚是痛苦,难得的善心大发,上网查了一下解酒汤的做法,还专门打电话到超市订购了原料,然后在厨房里捣鼓起来,结果居然也颇见成效。
  虽然事后杜希臣抵死不承认,颜君猜想那碗黑乎乎的东西之所以会凑效,八成是因为太难喝了,早知道只要难喝就行,她应该直接灌他一碗辣椒水的。但无论如何,有一就有二,开了先例的事情要停止总是没那么简单,所以渐渐地,颜君心软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煮解酒汤的技术也越来越纯熟。
  偶尔她会想,是不是因为她学会了心软,所以才会失去?如果她对待杜希臣一直维持着原先的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他对她的厌倦与背叛又是否会来得迟那么一点点?
  颜柏深朦朦胧胧间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走近,又走远,她似乎又折回了茶水间,而且过了很久都没有出来,百无聊赖中,他不得不猜想,她会在里面做些什么?
  他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她会在再次从他面前经过时,沉默地在他面前放下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陈皮与梅子的味道,酸酸甜甜的,还夹杂了别的什么,他想,那大概是一杯解酒汤。
  她还会有如此心肠?他睁开眼,眼底深处深邃如午夜的海湾,视线却有几分迷蒙。迷蒙中,她渐渐远去的背景很削瘦,步履从容,明明生就一副得天独厚的婀娜身段,走起路来却中规中矩得过了分,不但不显一丝轻盈窈窕,反而沉稳得每一步都像是在打桩。
  难道这也是练武练出来的后遗症?他不禁陷入了沉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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