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孤独
solo渐渐步入了正轨。许多人都知道，时尚圈一支异军突起的队伍横空出世，她们不做大品牌，她们只得两个默默无闻的新手，她们财大气粗，连续三期占据国内最顶尖时尚杂志的封面，甚至好几位知名艺人穿着她们的衣服走过长长的红地毯而惊艳四座……等等诸如此类，总之她们靠着这些噱头出尽了风头，真心向往也好，出于好奇也好，不屑也罢，反正她们渐渐有了稳定的客源。
打铁要趁热，颜君和林思遥计划借着良好的势头，以solo的名义，同时也以她们个人的名义开一场时装发布会。两人也是临时起意，说着说着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是林思遥，跟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立刻就能变出一架子琳琅满目的作品来。
颜君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而坐，林思遥坐在她对面，两人的谈话正在兴头上，林思遥却突然被推门而入的男子摄取了全部的目光，一时之间移不开眼来。
那是个异常俊美的男子，下半身的亚麻色长裤，上身的纯棉白衬衫，衬得他身材修长，气质纯净，像西方中世纪绘画中走下来的天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长相，五官深邃，但一整个面部轮廓的线条十分柔和，肌肤带着一种病态的白皙，乍看之下犹如一尊雕塑家倾注了巨大的情感呕心沥血雕琢而成的作品，细看之下却能从他身上发现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切之美。
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的人刹那归于沉寂，空气仿佛于一瞬间凝结，连飘浮着的尘埃都透露出诡异的气息，颜君回首一望，顿时啼笑皆非。
亏她以为是什么勾走了这姑娘的魂魄，原来是白梓枫。
大约每个人都有一两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对颜君来说，白梓枫就是这么一个存在。
颜家和白家是世交，两家的交情可追溯到颜君的曾祖父颜丙那一代。如果说颜丙是颜氏帝国的开国皇帝，那白梓枫的曾祖父就相当于首屈一指的开国功臣，两人的交情自是不必说的，于公于私都是来往甚密的好友，而且两人相继离世后，两家的交情一直延续了下来，时至今日仍然相交颇深。
白梓枫比颜君小两岁，由于体弱多病，幼年时期个头比同龄人都要小，又因为性格孤僻而受尽排挤，始终徘徊在同龄人的圈子之外。
颜君早熟，和同龄人同样合不来，但她与这个孱弱如一株风中残花的小男孩并不曾产生任何共鸣。把白梓枫带到颜君身边的是凌乐桐。
凌乐桐是凌韵的外甥女，她性格温和良善，颜君孤傲不驯，却最是听这个表姐的话，能不忤逆她的时候都不会与她对着干。
凌乐桐同情心泛滥，虽说不至于什么都管，但只要是她见到的不平事，她都做不到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像白梓枫这种被同伴排挤欺凌的小男孩，她自然不可能放任不理，她对他总是释放出最大的善意，付与最大的耐性，去维护，去开解，去关怀。日复一日，他对凌乐桐渐渐生出依赖与信任，于是，她们的身后便多出了一条小尾巴。
很早颜君就懂得，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才能把命运牢牢掌握在手里，她孜孜不倦的努力，都是为着使自己成为强者。她走在强者的路上，她崇拜强者，对白梓枫这样的懦弱最是不屑一顾。
他就是那种人，就是那种明明身处人群中，但单单一个背影，就能让人深刻地体会到那种来自生命最深处的孤独与寂寥，让人深刻地体会到那种无力辩驳的苍白的人。
她同情他，仅仅止于同情。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本非同路人。
凌乐桐却要她保护他。所有同龄人中，她最爱颜君，却最心疼白梓枫，她对颜君说：“有些孤独是与生俱来的，有些人的孤独，是命中注定的。性格很大程度上决定于基因，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只是基因的傀儡，他的孤独不是他的选择，他是无辜的，我在的时候我会保护他，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保护他。”
她最听凌乐桐的话，慢慢地也就接受了他的存在，十几年下来，最初的不屑与偏见早在时光的洪流中消弥于无形，岁月的大浪淘尽白沙，遗留下来的，是一点一滴相处间积累下的真情，尤其是在凌乐桐去世以后，留下的两个人更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情分。
“颜君。”他的愉悦溢于言表，澄澈的眸子里流露出浅浅的笑意，窗外的阳光不及他眼底的风景明亮。
光阴并不曾改变过他的性格，他依旧是那个不合群的孩子，他喜欢躲在角落里，透过漆黑而忧郁的瞳仁冷冷地审视着这个世界，他敏感而警觉，心思单纯而剔透，他的心就是一面明净的镜，所谓的人心险恶在此处表露无遗。他既懂，又不懂，所以宁愿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总有那么一些例外，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尚且如此，况乎人心？颜君对他来说，就是荒芜生命中的一个例外。
她不是什么色彩鲜妍的例外，她的世界里，阳光能够照射到的角落不比他多，但她比他坚韧，比他勇敢。他沉溺在自认为安全的封闭空间里，活得半清醒半糊涂，她直面所有的欢欣与悲切、真诚与欺骗，痛，并清醒着。纵使如此，他们却是最懂得彼此的人，他们一起长大，他们经历过拥有与失去，他们共同拥有着最珍贵的一个人，以及关于她的最珍贵的回忆，正是这些经历与回忆，令他们的心更加贴近。
他相信她，依赖她，所以久别重逢之后，见到她，他发自内心地愉悦。
“为什么一个人悄悄地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旁若无人地控诉，像个被欺骗的孩子。
“来，过来坐。”颜君向他招招手，眼角微弯，对于他的到来，显然是高兴的。
白梓枫走到她身边坐下，这才注意到林思遥的存在，他的视线从她脸上掠过时，脸色蓦然一变，似是难以置信，惊愕地望向颜君，颜君却视若无睹地别开眼去。兴许是过于震惊，他又唐突地盯着她的脸庞细细打量起来，林思遥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笑笑，道：“你好，林思遥。”
“林……”他的脸色又是一变。
“双木林。”颜君淡淡地道了一声，他这才逐渐平静下来，接下来却魂不守舍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从林思遥身上飘过。答非所问地叙了几句旧后，他自己也觉得意兴阑珊地要告辞，不想站起来的动作太急，与刚好端着茶水过来的方诺翎撞了个满怀，茶水倒了两个人满身都是。
方诺翎是颜君新招的店员，二十出头的一个小姑娘，长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很爱笑，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甜美清灵。此时被他一撞，她急得满脸通红，看起来更像个熟透了的苹果，衬得肌肤如水，让人忍不住想要掐一把。
“对不起。”她的注意力不在白梓枫这个罪魁祸首身上，对着颜君诺诺道歉。
纵是颜君向来不懂怜香惜玉，对着这样的她也发不出脾气来，况且错又不在她，看了看她湿了的衣角，说：“没事，先去收拾一下。”
方诺翎低着头离开，转身时却忍不住好奇似地抬头窥了白梓枫一眼，不巧正直直撞入他的眼眸中。短暂的一瞥，她已然收回目光，却足够让他看清，那双清澈无尘的眼睛不卑不亢，不慌不惧，没有露出半分胆怯，根本没有方才所表现出的惴惴不安。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林思遥仍然一头雾水，想起他刚刚的失态，这才后知后觉地哈哈大笑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又察觉出了不同寻常，直觉告诉她，他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转变肯定和她有关，但她不记得自己与这样一个有过交集，于是问颜君：“他这是为什么？”
颜君的视线万分嫌弃地在她身上扫描一圈，缓缓道：“你长得太不堪入目，大约被你吓坏了。”
林思遥气结，她还能说什么？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交友不慎。
事后，她还是觉得不对劲，几度欲出口询问白梓枫当时的反常从何而来，然而，每当她起了个话头，便被颜君顾左右而言他，轻轻巧巧地避了开去。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终于明白其中的真相。而这个真相，苦涩得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