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深思熟虑
周旖锦似乎有些出神,沉默了许久,并未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觉着,本宫该怎么对质子殿下?」
她声音很轻,一丝拖长的尾调怀揣着些许犹豫和迷茫。
「嫔妾以为……」胡怀潆不知周旖锦为何忽然发问,紧张之下,声线也颤抖起来。
她左思右想,斟酌着道:「娘娘对质子殿下已是仁至义尽,殿下方失了母妃,难免心里对娘娘也有几分依恋,娘娘照常偶尔照拂一二即可,想必质子殿下受此恩情,往后也会报答娘娘。」
胡怀潆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可落在周旖锦耳畔,却振聋发聩。她仔细琢磨着「报答娘娘」几个字,仿佛一语点醒。
这些时日,短暂的安逸几乎让她丧失警惕,几乎忘却了初心。
她对魏璇示好,不管出于真心还是假意,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周家,也为了自己的前程命运一搏。而魏璇这玩弄权谋之人,依附于她,也不过是借着她暂时鼎盛的权势,加以利用罢了。
他或许真的对她有情,但也只是在这潦倒之际,偶然而生的一种依恋,两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她若再不把握时机,往后魏璇会变成何种模样,周家在朝堂上又该如何自处,她都难以得知。
周旖锦睫毛轻颤,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点头道:「你说的有理。」
铜镜中映照着她精致的面容,依旧昳丽姝华,可她却觉得,入宫短短这几年,她变了许多,这副面孔,连自己都快认不清了。
周旖锦薄唇微抿,回想起从前。魏景还是皇子时,对涉世未深的她那样细腻体贴,温柔的情话说尽,百般哄骗,可入了宫这般光景,又能向何处申冤?
心中涌动起一阵悲哀又厌恶的情绪。从来才子佳人不过是话本里的一句空谈,这皇宫里容不下真心,唯有这利益捆绑下的脆弱的关系,而她竟还那样不切实际,险些被魏璇那些信誓旦旦的话语蒙骗,对魏璇生出那种荒谬的心疼的想法,实在是妇人之仁,可笑之极。
半晌,她唇角浮现出浅淡的苦笑。
周旖锦脸上那点细微的变化被胡怀潆尽收眼底。她心头发紧,以为自己不慎说错了话,急得脸色通红,又不知从何辩驳,于是小声问道:「娘娘可是累了?嫔妾手艺尚可,给娘娘捏捏肩。」..
胡怀潆的手方搭在周旖锦肩上,却被那双白皙柔软的手握住。
「莫要如此。」周旖锦眉目灼灼,不忍看她这般敏感折辱自己,顿了片刻,沉声劝她道:「本宫身边不缺服侍的人,你身为后妃,可知珍重身份?」
周旖锦的话语不算委婉,胡怀潆却立刻理会了她话中的意思,倏地眼眶一红,暗暗惊诧。
从前她还是县令之女时,每当参加聚会宴饮,无一不是做那大家小姐身边亦步亦趋、端茶倒水的背景板,别说是做这些下人所为之事,就算是被凭空羞辱,也反抗不得。
但自从她参选秀女,遇见周旖锦之后,那外人口中恶毒跋扈的贵妃娘娘却仿佛发着光,成为自己在这宫中一切善意的来源,她这样显赫的身份,甚是还这般照拂她的感受。
「嫔妾明白,谢娘娘好意。」胡怀潆吸了吸鼻子,压抑住心底的酸涩之意,福了福身,动作之间却露出袖口里的一截衣料。
周旖锦打小接触这些物件,十分了解,不由得一怔。这布料远不如外衫那般光鲜,连宫中最低等的嫔妃所用,胡怀潆一个圣宠未泯的美人,为何身上用这等低劣之物。
「这个你拿去,」周旖锦眸光移动,伸手在桌上拾了一个满当当的盒子,交到胡怀潆手中。
她早前听闻宫中的探子说,胡美人虽受皇上宠爱,但大部分的俸禄和赏赐的名贵物件都寄回了家中,补贴一大家子人,而自己在
宫里虽外表光鲜,手头上却是拮据。
胡怀潆见识浅薄,看见那一箱子价值连城的昂贵点翠,倒吸一口凉气,忙推拒道:「娘娘,这等贵重之物,臣妾万万受不得。」
周旖锦眉心一皱,并未理会,手指径自松开,那箱子骤然落在胡怀潆手心,摇晃中发出脆响。
「你可记得,还有不到一月便是皇宫内家宴,」周旖锦轻柔的声音在胡怀迎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届时你跟在本宫身边,却穿的如此朴素,像什么样子,说出去叫人笑话,本宫的面子怎么挂的住?」
她话语中不乏讥诮之意,胡怀潆一愣,终是没有再拒,连连道谢地收下了。
胡怀潆走后,房间内又恢复了空旷寂静。柳绿缓步走到周旖锦身边,费解问道:「胡美人走时……脸色不大好,娘娘为何对胡美人那样说?」
「若非如此,她怎敢受本宫这样贵重的赏赐?」
「可是……」
「不必多言,」周旖锦低着头,打断柳绿的话。她似乎有些出神,顿了片刻,又道:「她若有心,自会明白本宫。」
周旖锦起身离开,袅袅烟雾升起,追随在她绣了九尾鸾鸟图样的宽大裙摆上。
「娘娘深思熟虑,奴婢自愧弗如。」柳绿心中欣喜,目光油然而生了几分敬佩之意,一路走在周旖锦身后。
两侧宫人自觉退散,她像是走在云层间,背影那般不染凡尘,清冷孤傲,却又仿佛怀揣着热烈的暖意。
魏璇大战告捷,龙心大悦,赏赐了数不胜数的金银财宝,如草芥一般堆进凤栖宫的库房里积灰。
魏璇的身子恢复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只是先前连连高烧了几日,不过折腾大半月,便已经能走动自如,甚至这几日都开始骑马练兵。
众嫔妃刚请完安,半个早晨便快过去,周旖锦慵懒地坐在院中凉亭下,信手翻看最近一批送进凤栖宫份例的名录,忽然眼神在一处停滞,唤来柳绿。
「这螃蟹本宫无福消受,且全送给质子殿下好了。」周旖锦无奈摇摇头,执笔将那一项划下去。
「是。」
秋高气爽,正是螃蟹肥美的时节,为此魏景还特意开了家宴,请众妃嫔一同赏景品蟹,只可惜螃蟹生性寒凉,周旖锦自打出生便没吃过几只,从前家人为了免她眼馋,也都私底下送人分吃殆尽了。
她话音一落,忽而听见身后响起咚咚的马蹄声,周旖锦转过头去,看见魏璇正站在不远处的花架下,一只手勒住缰绳停下来。
他似乎听见方才她与柳绿的对话,脸上扬起清润的笑意,冲她朗声道:「微臣在此,谢娘娘赏赐了。」
马儿颠簸了几下才停住脚步,周旖锦的目光便随着那上下起伏落在魏璇微微扭动的腰间。他似乎刚下职回来,身上穿的少,单薄的布料伏在身上,透出底下肌肉分明的轮廓。
周旖锦一怔,随即冷着脸看向地面,「一点小事,无足挂齿。」
她如今想得明白,当务之急便是提高魏璇的好感,打探他事业的进度,其余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皆要抛之脑后。
周旖锦那点脸色的变化全然落入魏璇眼底,他眼神似乎有些迷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她不高兴,便抿着唇,快速翻身下马。
看着魏璇那一串流畅的动作,周旖锦纵使无心,也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嘱咐他道:「……你慢些。」
魏璇刚回来时那伤口深重入腹的模样她还未曾忘记,她平时怕疼得紧,手指被花刺扎一下都要吹好一会儿,根本无法想象他是如何面不改色无视那些伤痛的。
「无妨,」见周旖锦关心自己,魏璇有些惊诧,眉毛略微一扬,倒显出几分风流个傥的韵味
。
他迈步走到她跟前,身体前倾,抱拳道:「娘娘先前替微臣寻名药医病,微臣身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望娘娘准许微臣冒昧,将皇上赏赐微臣之物悉数收了,也算微臣报答娘娘的一番心意。」
齐国连年征战,好容易打了场以少胜多的大仗,魏景甚是欣慰,虽碍于魏璇身份不好授予官职,却难得的大方,国库空虚之际仍赏赐了不少珍贵之物以示嘉赏,终是大抵能与周旖锦库房中那些财宝相提并论。
「好。」周旖锦并未推拒,眸光忽然亮了。
不是念着那些赏赐,而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他话中「报答娘娘」的一番心意。他腼腆知礼,对她而言未尝不算一种好事,互相隐瞒迂回,至少免了许多不必要的牺牲。
想到这,周旖锦不禁唇角上扬,冲魏璇粲然一笑。
魏璇一抬起头,看见的便是周旖锦清扬婉兮的明媚笑容,她平日里素来面色冷淡,似乎对什么事都不在意,分明是国色天香的姿容,却仿佛高山上的皑皑白雪,难以接近,蓦然露出这般神态,竟令魏璇的心脏用力扑通跳了两下。
他病中那些出格的举措,纪桑向他说过,只是周旖锦不提起,他亦不敢触怒,压了大半月,倒成了二人心知肚明的一个秘密。
他不难察觉到,周旖锦对他比对其他人更特殊些,只是他不敢细想,好像擅自揣度她的心意,也是一种冒犯似的。
周旖锦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过几日家宴,你可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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