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我来啦

  什么是气质?
  这是一种玄而又玄,却又真实存在,存于举手投足间的内在。
  婶婶曾经不信这玩意,但后来她遇到了那个叫乔薇尼的玩意,被这玩意深深刺痛了眼睛。
  老路家就这么俩媳妇,乔薇尼给大家的感觉就是社会精英,端庄大气上档次,婶婶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家庭妇女,明明穿一样款式就颜色不同的衣服,人家都夸路明非她娘有气质,到她这就是礼貌的微笑。
  笑笑笑,笑你个头啊!
  这么多年没见,婶婶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路明非他娘带给她的危机,直到最近路明非又回来了。
  自从去年夏天后就没回来的家伙突然提着大包小包敲响了她家的房门,刚开门就是响彻楼道的“surprise”,还没进门就是热情洋溢的拥抱,然后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放下背包就开始往外讨礼物。
  送给叔叔了一只万宝龙表,压着嗓音在叔叔耳边说那个高彷的可以退休了,然后又掏出一套化妆品喋喋不休地说着人到中年也不能忘记打扮自己云云,又接着拿出好几条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衣服往叔婶二人身上套,根本没给他们说话和反应过来的机会。
  堪称压倒性的把控全场。
  连久经沙场的中年妇女也被他这套操作搞得有点晕头转向,原本的敌意顿消。
  她愣愣地看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侄子。
  说实话,其实她不是很喜欢路明非,但也没到讨厌他的地步,虽说家里多了一口人吃饭,可是每月都有抚养费从海外寄来,除去路明非的花销还有盈余,即使这小家伙并不讨人喜欢,可她觉得也没必要跟这么一个小屁孩儿剑拔弩张,真要论起来无非是她对路明非的老娘有些不满,又或者说是周围的议论纷纷让她对乔薇尼产生了不满……
  她对路明非最不满意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性格。
  这小家伙从到他家起就总是闷闷的,跟个闷葫芦似的,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从不与任何人说,有事了就往天台一钻。
  这也就罢了,最离谱的是这小子还很会“察言观色”。
  有次别人来家里做客,玩笑着问路明非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啊,这小家伙就偷偷看了她一眼,硬挤出笑容说挺好的,叔叔婶婶都很照顾自己……
  当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场面一度陷入尴尬,她险些没被气死。
  要不是还顾忌客人在场,她真想抓住这小子衣领好好问问自己究竟是亏待了他还是虐待了,你这么“偷偷”看自己一眼然后笑容这么勉强地说挺好的,放别人眼里别人会怎么想?!
  事后你冷着脸问路少爷你想吃什么,他愣了下一脸惶恐地说什么都行,好像自己下一秒就会把他赶出家门似的。
  你问他到底有什么不满,他就茫然着小脸,然后使劲摇头说没有。
  什么事都没有,从不与人交心,还努力地想讨好人,那种矛盾别扭的笑容看得她真的恶心。
  等大了些,倒是知道吵架了,经常放了学家不回就在外面熘达,然后有人和她说你家侄子怎么天天去网吧啊,这书不读了?她寻思着别这么多年连个大学都考不上,这传出去别人怎么说?然后和老公一合计就开始限制他的零花钱,结果为了那点零花钱和她吵架,一吵架还是往网吧跑……
  她记忆中的那个路明非好像永远都是那样,耷拉着脑袋,满脸笑容,可那笑容却是那么假。
  他生活在这个家里,却又独立在这个家之外,从未真正融入,始终和他们家有着一层隔阂。
  可此刻间……
  那个男孩好像突然长大了。
  她敢确定自己能从路明非的目光和神态间感受到一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笑着的时候就是真的在笑,灿烂澈然,不再有往日察言观色的虚假附和与勉强,简简单单而发自真诚。
  他的目光纯粹而自然,再不会总是下意识避开与人对视,温和而含蓄,说话不卑不亢。
  他明明在做着和当年一样讨好人的事,可一切都那么自然,这份自然不是因为他在察言观色,更不是他学会了演戏学会了伪装,而是源自一份复杂而深沉的情愫,发自内心,没有半分勉强,那是——
  爱。
  “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声?我可没买菜啊,我和你叔两个人在家吃的很简单,你待会可别说我是故意……”
  “我请客咱们出去搓一顿!”路明非龇牙道,“叔,待会咱们喝一杯啊。”
  “好好好!”叔叔爱不释手地观赏着侄子送他的真·手表,心中已经开始琢磨最近哪边有饭局,他又该如何“低调含蓄”地在聊天中不经意地捋起袖子,露出腕上的手表……
  好像没饭局?
  那就制造一场饭局!
  “外面的东西多不健康?有这闲钱自个攒着讨媳妇吧,别传出去花钱请我们吃饭给自己吃穷了。”婶婶一瞪眼,骂骂咧咧地换鞋,“我去买菜,你们给我把冰箱的青菜洗了切了……”
  路明非和叔叔对视一眼,耸了耸肩。
  ……
  ……
  2011年7月16日,阳光毒辣的早晨,闷热得很,窗外蝉玩命地叫。
  厨房里传来叮叮冬冬的声音,那是婶婶在剁铰子馅儿。
  时值此刻,伟大的高天之君坐在笔记本前,背心短裤拖鞋三件套,一手挠着乱蓬蓬的脑袋,一手弹飞了险些通过汲取龙血完成生命层级跃迁的花蚊子。
  他麻利地输入了一串网址,随着轻快的《仲夏夜之梦》序曲,网站刷出了登陆页面,一幅像极了法国农庄的3d合成图,旁边是又扇情又烂大街的楼盘广告词——
  “卡塞尔仲夏名邸,天安门西120公里的纯法式葡萄园,圆您坐拥水景别墅的梦想,火热订房中!”
  密码一输,回车键一敲,优美的音乐瞬间给掐了,界面从上而下高速刷新,墨绿色的操作页面,无数线条简洁的细框,一眼看不过来的按钮,极其刚硬的科技风格。
  路明非直接进入了守夜人论坛。
  这一刻,失踪大半年的屑作者重新归来,注定将在守夜人论坛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这天美好的上午,路明非奉献给了卡塞尔学院的中国文化熏陶。
  告别“热情友好”的校友,路明非踩着拖鞋出门帮忙包饺子,现包现下,吃完婶婶让他把碗洗了,路明非哼着小曲洗完了碗就出门熘达了。
  难道又是一年暑假,可惜没人约他一起玩,想想他的高中生活真是失败啊。
  他走出小区,向着仕兰中学的方向走去,来到仕兰中学后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面前的是一条双向八车道前,前方的梧桐树都被砍了个干净,各种豪车飚着高速来来往往,道路两侧不知道多少片工地同时开工,挖掘机轰隆隆地作响。
  路明非根本看不到仕兰中学那很醒目的红色砖墙。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就在仕兰中学中学旁边了,这条路是他以前上下学天天走的,可除了他们背后的这条巷子,其他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陌生。
  当年这座城市只能算是二线城市,只是因为地处长江三角洲,算是什么“长三角经济开发带”中的一员而比较繁华,城里的主干道也就是双向六车道,限速70公里,开豪车的司机经常抱怨说再好的车跟这地方也只是摆设,根本跑不起来。
  cbd区那时候刚刚建立起来,以前人家都去cbd区购物,那里耸立着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而叔叔家的小区还是灰扑扑的,外墙上挂满了壁挂式的空调主机,夏日里噼里啪啦往下滴水。
  路明非挠了挠头,虽说时间是把杀猪刀,可这刀未免也太锋利了。
  他从旁边小卖店买了包烟,跟仕兰中学门卫大爷聊了几句,说自己是两年前的红榜第一,力压当时考入北大管理系的本市状元赵孟华,如今国外归来,准备逛逛曾经的校园,缅怀下昔年的心情。
  门卫大爷盯着他的拖鞋看了许久,又看了看手里的香烟,最终还是把他放了进去。
  路明非走进校园,记忆中那个栽满梧桐树的学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气场宏大的万神殿……
  白色的“科林斯式”大理石柱撑起了金字塔形的屋顶,左右两边各是一座四五米高的凋塑,宽阔的白石台阶上还铺着猩红的地毯,几十个建筑工人正在用冲击钻在刚铺好还带着铺满灰尘的地面上打孔,新修的喷水池中没有蓄水。
  路明非盯了这座万神殿半晌,然后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将仕兰中学划去了。
  绘梨衣今晚就会抵达这座城市,他在琢磨着该带绘梨衣去哪走走看看,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记忆中栽满梧桐的学校,可看了看眼前这架势……
  撤了撤了。
  他转到去了学校附近的黑网吧,但一连找了好几家,发现无一家还开着,只有新开的几家新式正规网吧,再没了以前烟雾缭绕,打把游戏一群人在后面围观等机子的场景。
  最后赶紧踩着拖鞋有点累,路过一家自行车店时路明非直接买了一辆带后座椅的白色自行车。
  店员在后面目送踩着拖鞋的男人扭着屁股哼哧哼哧地骑着自行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路明非骑着单车从笔直的林荫下穿行,明亮而有热度的日光穿透梧桐枝叶落在他的脸上。
  他骑着单车去了很多熟悉的地方,却只感觉陌生,仅仅是一年不见,这座城市就好像翻天覆地一样。
  他叹了口气,停下车坐在了路边,头顶的梧桐树高挺着洒落一地阴凉。
  他随手打了个响指。
  “在呢在呢!”
  谄媚的声音传来,路明非眯起眼,享受着身后人的按摩,呻吟道:“加大点力度。”
  “好嘞!”路鸣泽卖力地按了三秒钟,拍手满意道:“本次免费服务到此结束,客官喜欢的话记得点我啊,收费不贵,四分之一灵魂就ok啦!”
  “寂寞啊。”路明非感慨道。
  “别啊,咋就寂寞了呢?”路鸣泽震惊道,“不就和你媳妇分开一天吗,哥哥你就寂寞了?你以前但凡有这么容易寂寞,咱这交易不早结清了吗?”
  “少废话,零点后我生日,我礼物呢?”
  “早准备好了,您可是大客户,咱哪敢错过您的生日啊。”
  “很好。”路明非满意点头,然后唏嘘道,“这座城市的变化怎么这么快呢,我还没来得及走在曾经的小道上缅怀那些年的往事,就一下子翻天覆地了,我还准备带着绘梨衣去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看看的。”
  “人类真是太可恨了,喜新厌旧,连我哥哥曾经的藏身之地都给掘了!”路鸣泽愤愤不平道。
  路明非无语道:“你搞事呢?”
  “没啊。”路鸣泽委屈道,“咱这不是按着您的方向说的吗?”
  “对了,你准备让你媳妇住哪?”路鸣泽忽然问道。
  “找家酒店吧,住家里不方便。”路明非挠了挠头。
  “不如去你师兄家附近看看?”路鸣泽微笑道。
  “什么意思?”路明非一愣。
  去年师兄买了一幢小别墅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原本还准备在师兄隔壁买一幢,但暂时还没付诸行动。
  “有惊喜?”路明非搓了搓手,期待道。
  “复式小楼,连接二楼的木楼梯,毛茸茸的拖鞋,爬山虎……你想要的都给你备好了,要去看看吗?”路鸣泽手指转着一个钥匙环,上面系着一枚崭新的银钥匙。
  路明非笑容含蓄地一把抢过,客气道:“太客气了,以后不准这样了啊。”
  “对了哥哥,这都快四点了,你咋还不去机场?”路鸣泽忽然好奇道。
  路明非愣道:“去那么早干嘛?绘梨衣不是晚上七点的飞机吗?”
  “咦,我没告诉你吗?”路鸣泽瞪眼道,“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就是让这趟航班提前三个小时,好让你们这对狗男女早日相聚。”
  路明非沉默地看着他。
  路鸣泽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三点二十分……
  “哥哥,我不会帮你叫车的,你要不骑着你的单车去接你的女孩吧,多浪漫啊。”
  “哈?!
  ……
  ……
  飞机平稳降落。
  穿着齐膝短裙的女孩提着行李箱走出了机场的大门,两条曲线圆润匀称的白皙小腿从裙摆下露出。
  她微微仰头,眯眼望向异国他乡旷远深邃的蓝天,暮色的阳光投落在她精致的面容上。
  恢弘的日晖中,她的身影高挑而纤长,面颊俏丽,她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熟悉的身影,明澈无尘的眼眸仿佛能穿透这熙熙攘攘的喧嚣尘世。
  太阳缓缓落下,一半隐于地平线之下,当来往的人群渐渐稀疏,女孩仍旧站在机场前,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
  她似乎还是没能等到要等的人。
  路过的人无不向她投以好奇的目光。
  既是好奇于这样漂亮的女孩究竟在等谁,又是好奇到底哪个王八蛋居然让这么美丽的女孩站在这干等,这要换做自己不得提前个把小时提前候着,等女孩来了还要风度翩翩地来句“没事我也刚到”……
  临近夜的夏风亲吻着女孩齐腰的暗红色长发。
  那个女孩忽然粲然一笑。
  远方逐渐绛染的暮色天空下,有个男孩奋力骑着脚踏车,背对着快彻底落下地平线的夕阳,他站起身,双手离开车把手,骑着单车远远朝女孩挥手,喊出了让行人哑然失笑,又忍不住在心中祝福他们的话。
  “媳妇,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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