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章 糊弄

  韩家的老太太和姑奶奶好比石臼里舂线团,来了净捣乱,又难缠地跟小鬼儿似的,不瞧着称心如意的压根儿不消停。
  棠姑把人好歹送出去,回来一脑门官司,“老太太,那老祖宗并着小祖宗一气儿全上了车,下回可甭来,我心里到这档口还瘆得慌。”
  老太太倒不关心这个,无论韩氏还是梁氏终归是外人,卯着劲儿也没脸子再来闹,只平心静气坐在罗汉榻上数蜜蜡佛珠子,抬起眼来问道:“卿妆呢,真叫应儿送走了?”
  棠姑说是,“应哥儿方才离了屋就叫她婆子丫头给她收拾了几件衣衫,那母女俩出门见她真格儿离了府才家去的。她院里的丫头叫和氏另分到其他院里伺候,还剩个崔姑娘捡的小丫头,也赶上了那趟车拉着同去,原里头的一应物件全都撂进了库房里封上,这会院门上了锁不再叫人进了。”
  老太太还是不放心,心里头犯嘀咕,“你瞧着应儿是实心实意将那丫头送走的不是,我怎么越想越不对味儿呢?前儿虽说也没如何宠爱过头,可实打实搁心里头的,如今不过说上两句他就肯听,别是糊弄我吧?”
  棠姑来给她按头,笑说不能够,“再搁心里头也得分事儿,这要没个论断韩家母女是好瞧的?那老太太的爷们儿把着宗人府这么些年,规矩都是长在韩家人的骨子里,没一个好对付,私底下闹个没脸不值当什么,就怕摊到明面上。应哥儿素来谨慎,哪能在私德上给人说嘴,即便不快活也不过说几句狠话便罢了,还得按规矩来。”
  老太太琢磨明白了缘故又道:“说的倒也是,老卫家到如今一百二十八年,应儿是长房长孙,肩头上的担子不比别的哥儿。他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有礼有度,知道轻重分寸,左不过被外头的野货蛊惑了,才把人接进门来。”
  棠姑笑道:“左右人出去了,您耳根儿也清净。”
  老太太倚在闪绿坐褥上后悔不迭,“年前还是我心软,念在她给应儿挡过劫不能亏待了的份上才叫她进府来,你瞧谁家姑娘不是平头正脸的,可她生得那副轻佻模样,好是极好偏生不庄重。后来在府里倒也挑不出错处,我以为着等应儿娶了妻再让她生下一儿半女搁府里就完了,谁想到主意这样大,搓起火来上赶着打主子,给她脸儿了!”
  棠姑换个面来,手上的活计也没停,“市井江湖里混饭的姑娘,穗儿和她好,她帮亲不帮理,空有义气不讲咱家规矩的。以为着还在街头杂耍似的朋友落难两肋插刀,殊不知穗儿即便怀了孩子也是个妾,太太跟前就是玩意儿,打死了也就死了,不值当什么。”
  “她横竖不守规矩,出去了也好,咱家里清清白白,不能落这么个糟心的。”老太太叹口气,“只是今儿我也被韩老婆子吵唤的头晕,怎么指了城外的庄子,虽说长久荒废配她那个祸害正合适,可到底是应儿亲妈曾经的陪嫁,别是哥儿在心里嘀咕我到现在也不指着他妈好才是。”
  她心烦气躁,棠姑便撤了手搬了熏笼来将她的外袍架上去,一面又劝,“老太太多虑了,您是应哥儿嫡亲祖母,他素来懂事孝顺,犯不着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和您生分。一个不成器的庄子罢了,住了人还添活气,应哥儿心里有数。”
  老太太来回数了几回蜜蜡珠子仍旧心神不宁,念了句佛,又道:“祖宗保佑,但愿吧。”
  二更初,一乘车出了邺京城北门,顺着官道踽踽独行。马车里有只描金束腰矮脚几,卿妆如今正被人堵在几上歪着,跟前那爷儿噙着笑揽了她的腰在怀里,直勾勾地盯着她。
  烦他都烦透了,她拧脸不理,“卫大人好一阵歹一阵的,可做什么呢?”
  她跟那嗖嗖甩锋利的冰棱子,他也不怨怼,挽着春风般温暖的笑,来者不拒,“太太受委屈了,往后只有太太待我歹的份,我只待太太好。”
  卿妆把他的嘴脸推个面儿,“起开,哪个是你太太?”
  卫应笑得气定神闲,“老话说的妙,一日好夫妻,终生贤伉俪,咱们好了这么久,太太就因着生气打算始乱终弃?”
  何地的老话这么样不正经,她耷拉着眼皮,慢条斯理扯皮,“我哪敢对卫大人始乱终弃,打主子的罪名还没洗脱,您又给我按一个,我又几条命够消耗的?”
  她小鼻子小眼睛的使性子,卫应看了半晌觉得有意思,在她着恼前抵上她的额头笑道:“同我闹也就闹了,我不同你气,不兴这么样傻的,我什么意图你真格儿瞧不出来?”
  卿妆拿眼斜他,“什么意图?”
  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他恨恨地将她摁在矮几上亲了顿,才沉声道:“你那案子刚起了头,不能那么撂下,可我如今忙着四月十五春闱放榜的事,正是要紧的时候,几乎没功夫回府。一趟趟带你外头走老太太又不待见你,只我不在家就生出这许多事来,倘或我离开邺京再跟今儿似的,我岂不是得孤独终老?”
  她起先真以为他要将她随便送个人嫁了,心都要砸碎了,当初合计好的,他若起了二心她便离开,可是事情真格儿发生了还是叫人万念俱灰。他素来是个寡情的人,铁石心肠,如今真对她冷了脸,简直叫人招架不住。
  回院里收拾包袱的光景她仍旧发蒙,昨晚上他写的信还好生在枕头下压着,这会就要各自婚嫁两不相干了?尤其还是他亲口答应要将她嫁人,他两个好好地怎么就走到这一步。
  她恨得咬牙,可又怀疑。
  等出了府,半道冷不防跟过来趟车,看到车上优哉游哉的人,这才了然,多半又是想方糊弄老太太。虚惊一场后难免有失而复得的窃喜和喟叹,可惊喜之余渐渐生了愧疚,到底叫穗儿说着了,她终归不是全心全意地爱他。
  措手不及的一场祸事生出这许多感慨,她理不清头绪,又气他将她一道蒙了让她伤心,不咸不淡地敷衍道:“首辅大人如何会孤独,今儿不还有个风华正茂的好姑娘等你娶家来么?”
  她不爱搭理他,却跟那儿拈酸吃醋,卫应俯身看她,“我拒绝了。”
  他话里话外说不出的得意劲儿,目光又格外真挚地寻求赞赏,卿妆左瞧右瞧到底还是没忍住,嘴角绷得发紧,“那挺遗憾!”
  该着他表达忠心的时候,如何能叫良机轻易从掌心里溜走,他自然地吻上一记讨点便宜,“我嗜好怪些,恰好你是这世上独一份,不遗憾。”
  她就那么瞧着他,他也安静回望。
  车上没点蜡,外头的月光偷偷溜进来,大约觉得容不下,撩了帘子又出去了。忽的两个人都笑了,亲昵地挨在一块,能交换心跳声,她抬手揽住他颈往下扯了扯,低低地撒娇:“亲一下。”
  美人相邀,焉敢不从?
  马车在别庄外略停了片刻,卫应才拉着卿妆下地,远远瞧着杳无人迹的,等进了庄子却是另番光景。这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水北山南,东西几处梅林花圃远远隔开了庄户的耕地。
  内院后头一方澄澈的湖,当空飞过架石桥,桥端坐着处园子,园子里有个顶大的温泉,将养着园里四季长生的花草。
  如今小子们三两一伙抬着数十樟木箱子朱漆匣,到了二门传给里头接应的婆子,数进数出才将一应的家具摆件收拾停当;内院的丫头也不曾歇下,卿妆进门的时候正看着周氏指使着两个丫头来,小心翼翼地将座十二扇五色簟文青碧山水大屏风抬到正屋里去。
  眼瞧着平安了,她踅身又叫了两个搬了对透雕桌灯上屋,回头的功夫见了人来,忙上前行礼,“请大人安,姨奶奶安。”
  她领了头,后头丫头婆子们各歇了活计迎来行了礼,卫应脚下没停,同卿妆并肩进了正屋里间。青安净了手捧上茶来,又退了出去,独留他两个。
  卫应四下瞧了瞧,不太称意,挑剔道:“今儿晚了,你凑合住着,待明日收拾妥当该好些,叫人把我的衣裳也送进来同你一处放。才是新做的,你亲手料理,回头叫我闻着浑人的味儿可不穿。”
  卿妆挨在椅子里顺手牵住了他的袖口,仰脸笑盈盈地望着他,“我同大人什么干系,一处吃住,还要我一劲儿忙活,您多早晚来一趟呢?”
  他恨得咬牙,“我这一时半会要上天津卫,没工夫收拾你,少来招我。”
  那厢有小子找他回事,她瞧他气急败坏的样儿捂嘴偷笑,他凑手往她脸上拧了记,叫青安来给她后背敷药;约摸三更,他抽空上里间朦胧说了两句就去了。
  转天卿妆起身,还没怎样醒,就瞧着地罩外间当地儿一溜朱漆大箱子,青安来给她挽帐子还捂着嘴乐,“统共十二件,都是大人里外的衣裳,大人昨儿临走前交代了,叫奶奶亲手跟您的衣裳摆一块,不许奴们经手。您快些起来,吃罢早饭,今天还有得忙呢。”
  她捂着额间还没长好的豁子,瞬间就不大想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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