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章 惋惜

  静谧的夜叫喧闹一下撕开了,说话间动静越发的大,前院上夜的婆子提着灯警觉地将门合围起来护在身后,卿妆掖着袖子细细地听了半晌才问:“东头离这处尚有些距离,可我听着这声儿跟眼前似的,别是旁的人家也被燎着了?”
  初齐道:“火是打最东面烧起来的,隔了半晌四面八方都起了火势,有的是柴禾垛有的是犁耙子,还有哪家晾的没收的衣裳叫点上了。虽说火势不大但就是乱,一会功夫整个庄子都闹起来了。”
  卿妆抬头,丈高的墙头和暗沉沉的天际间正贴着条火红的焰线,一纵一纵地抖得人眼睛发酸,也不晓得是多远处的哪户,家里烧得可怎样了。
  她瞧了会才道:“咱这也上着点心,看着哪处有异先扑了再言语,实在不成挪过湖去,避开这风头要紧。”
  初齐应下,“前院的小子分出去一半上庄子救人去了,咱这还剩着些匀了一波上外头挖土沟防着火烧进来,墙头上正铺湿水的毡子,以备不时之需。”
  左右没什么要再交代的,她点点头正要回房,苌儿却不晓得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的,小姑娘发髻束的齐整衣裙穿得也周正,站在厢房廊庑下阴测测地笑着无端吓人。
  周氏怕事有异,立时挡在卿妆前头,皱着眉斥她,“大晚上不躺着,跑出来做什么,还嫌院里头不够乱。”
  苌儿没瞧她,只是一味地看着头顶的天,半晌才喃喃一句,“他们终于还是来了。”
  他们是哪个,没头没脑的叫众人面面相觑,卿妆隐约觉得事儿不好,便叫各忙各的去,等人散净了才到了她跟前低声问:“是年前追杀你的那些人么?”
  “对!”
  她没怕,眼神里莫名的还有些兴奋,转而来看卿妆,“应当是昨儿在街口,朱府的妈子浑闹那么一出叫人看了去,咱站那地儿离告示多近呐,他们早就该追来的,拖到这一天半夜的真没劲儿。”
  卿妆一把拉住她,沉声道:“你想干什么,要真是捉你来的,贸然出去就是送死;要不是捉你的,你一露面东窜西跳的平白叫人怀疑。外头还有七八个东厂的番子,保不齐叫谁看了去,回头叫我该怎么把你藏起来。”
  苌儿甩手挣开她,后退了一步,“阿姊,我要不露面他们就一劲儿放火,庄户在他们眼里和蝼蚁一样,柴禾堆似的点了就点了,不过是为了逼我出去的手段。他们在外面找不到就上这儿来,到时候一点火大人腾地方,你这些天费的精力就得功亏一篑。”
  她从腰里把软剑抽出来拎在手里,笑眯眯地道:“我生来就为了杀人,多杀少杀,生死簿上早就理不清了,这会积点德,待会死了说不定还有点用途。我知道你真心实意对我好,但是终归得分个主次,屋里头那是你爷们儿而且他活着我的仇也能报,阿姊你这样聪明,该知道如何选择。”
  卿妆沉着脸顺着她指的方向回望,屋门敞开着,卫应披着件衣裳正闲闲地倚在门上四平八稳地瞧热闹,压根儿没有过问的意思,那和煦的笑容里大约还有赞赏的意味。
  苌儿趁她愣神的功夫,踩着院里的玉兰树三纵两纵上了屋顶,月光下锋刃森森,她张着手圈成个筒冲她吆喝,“阿姊,前两天我跟你闹脾气回头给你赔个不是,要是我回不来了,那下辈子我准找到你,连带着这回的错一道给赔了。”
  说罢,飞快地跳下了屋顶,起先卿妆还能听着她在夜色里奔走的脚步声,后头就融进外头的杂乱无章里,再也分辨不清了。
  她垂着袖子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卫应倒是端了茶碗冲她扬了扬,“过来。”
  人到了跟前,心早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他如今行动不便,只得颇为艰难地俯身瞧她,“琢磨什么,苦大仇深的,心疼那小丫头?”
  她摇摇头说讲不明白,回头望一眼空落落的屋顶道:“大约,有些惋惜吧。”
  “惋惜?”卫应笑笑,将茶给她喂了一口,“她是个死士,最不需要的就是惋惜。”
  卿妆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明白苌儿的身份,就听他轻描淡写地继续道:“她以往杀的人不少,好的坏的,你不是从她那诓出不少内幕?比方说西厂前任的督主刘济,人虽有丁点的坏但任上清廉御下有方,大概齐算个好人,连带着他那对食和三个义子都叫这小姑娘一刀毙命,还惋惜么?”
  她哽了哽,幽幽地道:“孙昭呢,也是叫她一刀毙命的?”
  这世上也有卫大人不晓得的那么一两件事,他看着落拓见底的茶碗笑笑,“这事儿闹不明白,她说没动手,姑且信她一回。”
  她犹疑的目光反反复复往他身上落,他又拿盖碗碰碰她的脸儿,“当然也不能尽信。”
  她不是深闺里的娇花,碰上丁点大的事儿就吓得大呼小叫,保不齐还能指着人脸说人凶残暴虐而后再哭哭啼啼,所以他乐意和她直言不讳。
  卿妆站在当地感慨了半晌才随他进去,“成吧,容她回来再细问,崔宪臣不是揪着西厂的事儿不撒手么,估摸着近些天就得要苌儿出面作证,今儿她要是折在这儿你们准备怎么办?”
  卫应压根儿不意外她能想到这层,拉着同在罗汉榻上坐了,“有她省了不少事儿,无她顶多再费些功夫罢了,西厂的督主做到这个份上,账面上污点哪能少的了,一笔笔跟他清算有他受的。”
  清算的时候哪容得他不露面,卿妆看着他琵琶袖掩不住的药布有些为难,这个还不是顶要紧的,迎面骨上那一箭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他每日虽面无表情地下地遛弯儿,而且溜的时辰越来越长,她不拦着可心越揪越高,万一落下病根可不是闹着玩的。当朝首辅每日上朝一瘸一拐的像个什么样儿,用不着言官上本子他就得自觉地请辞出京。
  她挨过去摸摸他的右手,将自己的担心说给他听,“这些天左右都是事儿,总觉着你在这儿也安生养不了几日了,邺京里外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
  这些日子她费神费力替他周全,半点风声也没走露,日日夜夜的安生跟捡了漏似的,他很知足,“跟这住了十来日了,仪渊在天津卫恐怕兜得也捉襟见肘,该是时候露面了。”
  卿妆仰脸看他,“那日崔宪臣来,我听着外头董仪渊的声儿了,你说他早上了天津卫,可怎么会跟崔宪臣在一处?”
  他抚抚她的脸笑,说的高深莫测,“你听见是他想让你听罢了,若真是仪渊,他怕藏着掖着还来不及,怎么会光明正大地叫你闹明白。”
  她正琢磨着这事儿,不防外头窜进几簇箭头裹了油布的冷箭来,火正烧的旺盛,蹭着花草瞬间燎着了,丫头小子们扑得再快也不及外头箭如雨下。
  一时间宁静的院落里山雨已来,守院的戈什跳进乌烟瘴气里追着源头撵下去了,卿妆见势不对,一臂撑了卫应出门,上了直通后湖的回廊。
  红漆柱子刚过了两根,手里提着的羊角灯瞬间叫冷箭打灭了,不晓得伏在哪里的戈什顺势追过去,她唬得险些叫出声来,霎时叫卫应护到身后。
  他手里提着剑,将她牢牢地裹在心口,背对着无边无际的夜,给她撑出一方升平的天地来,“伤着你没有?”
  她沉稳地说没有,他笑了,压低了声赞一句好姑娘,“尚有几步才能到湖边,那有趟游山船能挪到对岸去,你跟着我,不要怕。”
  卿妆极乖巧地点点头,耳朵听着哪处有声响便给他比个手势叫避开,等同戈什会合在温泉小筑安顿下来差不离到了黎明。可惜天边重云如盖,眨眼间绵密的细雨斜斜而下,窗外枝摇叶晃,夜里弥散开的混乱有加无已。
  忙活了半夜半天,精神头都卯着劲儿绷着,青安和初齐来送饭的光景,两双眼睛瞪得滴溜儿圆,哪怕外头有重重巡视的戈什也不能安心。
  卿妆抽空问外头的情况,初齐道:“下场雨好也不好,火都灭了,庄子上狼藉,就整顿起来困难点。纵火的十好几个,一波叫大人的戈什就地宰了,一波叫东厂的番子逮了,包圆了。”
  她点头,“那就好,整顿这事儿急不来,外院有家里遭灾的丫头小子,一气儿每人给五两银子放家去收拾,伤亡的再添十两。大人跟我这儿用不着那么些人伺候,寻日没正经差事的都上庄户家里帮忙去。”
  青安道:“这事儿周妈妈在前头料理了,奶奶安心。”
  她嗯了声,还惦记着走得匆忙,“回头跟我回院里瞧瞧,点验可少了什么。”说话的功夫两个丫头仍旧心不在焉的,她瞧了直笑,“吞吞吐吐做什么,利索些。”
  她两个面面相觑,颇为踌躇,“东厂捉着纵火的贼头,是曾白衣。”
  卫应这档口恰好撂了筷子,就势望了她一眼,卿妆也回望着他,平心静气地道:“哦,捉就捉了吧,烧了我的屋子还指望我救他么?”
  这件不打紧,倒有件要命的,青安讪讪地道:“苌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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