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章 膏肓

  四月初三的宫宴面上看着歌舞升平,私底下各是吃了肚子烟火气,据说准驸马因内阁机务繁重半道离了席面,九公主后头跟着上卫府,不消片刻回宫阖了门放声大哭。
  事儿虽悄没声儿,可压不住禁宫里风口盛,一盏茶还没吃尽兴,连后海子上修花木的耳背老内侍都知道了。
  皇后母仪天下,捕风捉影的事儿不能明着摆脸子,甚是和善地点了出《无声戏》叫唱《教子》,卫家的女眷听了如坐针毡;天将暮时回了府,老太太连诰命的蹙金霞帔都未摘,径直进了卫应的书房。
  书房真事儿似的坐了几位朝臣,仪渊见老太太的火气约莫要燎着了房梁子才扬声通禀,前院鲜少来女眷,那起子吏胥纷纷极有眼色地辞了出门,大约离府避祸去了。
  卫应不紧不慢地从书房里踱步出来,躬身请安,“老太太这便是打宫里回了,有事儿传了孙儿上庵堂,天黑路远的,您来此处没得叫孙儿忧心。”
  “就是在庵堂住久了,才容你这样放肆!”老太太沉香拐一拎,眉眼一竖,“好好的宫宴为何半道家来,是不是又叫你后宅的眼儿媚勾去了,我看你打小学的诗书礼教全进了狗肚子!”
  见天闹的家宅不宁,卫应凝了眉目,“开春起邺京上下就一直不太平,半道有同僚来请,今儿不过是场宴席罢了,哪里比得上苍生要紧,即便是陛下也会体谅。”
  老太太晓得他的性子,越是漫不经心,这里头越是有事儿,“甭跟我打咧咧,苍生的事能要紧到家里?公主一路随你而来,委屈的什么似的回宫去了,你怎么着她了,还是你院里那个搅浑汤子的冒犯了?”
  冯令瑜跟他院里哭叫卿妆听着了,那时她正懒在他怀里睡意朦胧,他当她迷糊间说的句呓语,哪晓得起了身招了丫头来问,冯令瑜当真在府里盘桓了近半个时辰才姗姗离去。
  他离宫匆忙,一个戈什也没带才出了这样的岔子,既然事问到跟前了只能推脱个干净,“今日陛下同皇后殿下同摆了宴,家里人俱入宫去了,公主为何会到府中,老太太打哪里听来的闲言,孙儿压根儿没闻着动静。”
  一问三不知,神仙也难为,老太太被他气了个倒噎,连说好好,“能耐了,敢蒙到祖宗头上来!那个杀千刀还跪着没有,将她给我拖了来,问清楚今儿可是怎样活不痛快了。”
  门上伺候的是和氏,心眼子跟蜂窝子似的,麻溜让贴身的小丫头装样儿,绕着二门仪门转悠个大圈才上跟前来回事,“回老太太的话,小卫姨奶奶今儿跪雨里头叫浇个透湿,公主上府见了心疼的差不离都没魂儿了,叫恕了人好生搀回去将养。”
  合着到头来惹得金枝玉叶一场动怒的还是自个儿,老太太霎时明了不过是他在里头闹鬼儿,有气撒不出来,还叫那个膈应人的玩意儿占了上风,越发不得意。
  三太太上回没讨着好吃了教训,这回只冷眼看着热闹,四太太见老太太跌了面身边落着个站干岸的,只得自个儿找补回来,“应哥儿,倒不是咱们做婶娘的不待见你房里人,成天事儿事儿的紧着闹,家宅不宁叫下人瞧笑话,如今叫老太太气成这样又是何苦?还不趁早打发了,咱们自家人还松松快快过日子。”
  卫应负着手皱着眉,越瞧越为难,“婶子这话可不当说的,人是公主殿下叫回家里,趁着公主殿下不备又给人打发了,回头殿下上府里要人我没得给还能上西府要去?到时候两眼一抹黑,大约殿下就不似今儿气哭了这么个事儿了。”
  不软不硬的一记钉子扎下来,把自个儿摘得一干二净,都是她们窄了心眼子跟个十几岁的小姨娘不对付,老太太连着太太压根儿拿他没辙,一气儿全被他气走了。
  书房跟前终于消停,抬了头铺天盖地的黑,叫老的小的念的一通紧箍咒头疼的不成,不过是他心里爱了个女人而已,至于成天挖沟刨坎的存心挤兑人家么?
  再沉郁,等见到灯下如画的眉眼,心思又过了遍万物生发的惊蛰,得了生息全活泛起来了。
  卿妆提笔蘸墨正替他写票拟,这会不像在别庄似的,瞻前顾后犹疑不定,还能分了心思来打趣他,“老太太可得恨死我了,捧在手心里养成拔份的宝贝疙瘩,叫我挑唆的话都不听了,我这个狐媚子是不能要了,回头非想方设法撵走才解气。”
  不过是句玩笑话,也不晓得哪个字忤着他的逆鳞了,过来将她扽进怀里箍紧了眉眼还是凌厉的,票拟叫薅的杂成一团,估摸着明儿内阁誊抄批红的时候不定得唬的魂飞魄散了。
  她抬手抚抚他的脸,将头埋在他心口,“阿应,我不走。”
  打起了身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今儿要走也是走不成,每日过的都是偷来的似的,食髓知味,讨一日的巧就越发撂不开手了。下半晌的癫狂归癫狂,可但凡站着就得脚踏实地地琢磨方子,事儿不解决永远得叫绊着。
  他将她揽得更紧些,“我同你说的,并不是一时兴起。”
  卿妆笑,“论理儿该畏惧的是我,若是巴结不好你,赶明儿老太太将我扠出府去你也不帮衬着,既这么说了,我姑且安心一回。不过你这样挑剔,这个不娶那个不要,回头七老八十风华不再,也只有我愿意捡了你家来。”
  卫应斥她,“那是你捡了漏,该是天下第一得意的人。”
  风挪云转遮住了满天星子,那些委屈苦闷也似乎在玩笑里烟消雾散。
  转过天来打平安醮的光景,上清观随行的黄冠道士也陪着笑和卿妆说了同样的话,昨儿宫里赏了宴后,卫家的两位殿下派了女史家来传口谕,来日休沐当给卫应和冯令瑜的婚配打场醮祈个福祉以报天恩。
  上清观在邺京城周香火最盛,如今头彩却叫卿妆讨去难免招惹人眼,老太太寻日里不待见她,外人面前不好发作,只笑道:“家里小辈的浑人,承不起福祉,叫真人笑话了。”
  她这么着推脱了,卿妆只得小声拜谢了不再言语,三太太笑盈盈地瞧了她一眼,“真人这话说的也无不妥,卿丫头往后是要跟着应哥儿进驸马府的,挨着金玉住了,可不真是天下第一得意的?”
  上清观来往的高门络绎不绝,门里门外的隐情儿也目不暇接,香火受的多了就招惹了红尘间的烟火气。那道士本瞧着卿妆和卫应亲近,就说两句讨吉利的话,如今听三太太这话说的真真假假,不敢招惹是非,只消停了领了一众人层层山门的拜。
  今儿上道观里的香众摩肩接踵,三老爷和四老爷先头怕冲犯了,叫小子自二重山门上就将人拦了,这会人越聚越多,一时间大的嚷小的哭闹得不可开交。
  老太太行没多远听着声忙问怎么个缘故,那黄冠陪着笑道:“去年冬岁天爷不赐福,又是雪又是冻,灾祸流民多如满天星斗,养济院里盛不下便送到了小观里些许。如今他们日日来求天尊开恩,来年或能果腹或能团栾或能康健,今儿贵府示下少不得拦挡些,莫叫他们犯到老太太太太和小姐姨奶奶的跟前。”
  “断没有这样的事儿。”老太太听了忙叫人给三老爷四老爷传话,叫放人进来,“他们本就不易,如今只惦记着这些好有个慰藉,天尊造化万民,哪里只给我们一家纳福来的道理?”
  那黄冠听了忙恭维老太太慈善,饶是如此仍旧叫小仙客照看着莫要叫流民横冲直撞的,老太太瞧着不落忍,又叫了些钱粮分派下去,也不避讳着同流民里几个不大点孩子说笑了阵儿。
  老太太布施自得其乐,一众人便避到观楼里吃茶等候,卿妆捏着柄团扇遮脸养神,冷不防扇柄子上缠来根串着牛骨珠儿的红绳。
  她倒是见过山门前的小仙客兜售过这物件,叫三生绳,见了爷们儿上跟前就说元生三,三生万物;见了大姑娘小媳妇就说缘定三生,也不晓得真假,只说的天花乱坠。
  如今经过卫应那双指点江山的手倒是贵不可言起来,她挪了团扇,露出弯月似的一双眼睛,小小的声儿问:“大人,众人睽睽这是在调戏我么?”
  卫应四平八稳地吃茶,“方才见了,买来给你。”
  一根绳儿,孱孱弱弱巴掌那样长,一使力儿就折了,
  这辈子都料理不明白何谈三生,倘若日后分开了只会徒增留恋,哪里讨人喜欢了,她还给他,“说笑的玩意儿,不信这个。”
  她拒绝,无异于在他心头扎把刀子。
  还是决定撂开了么,连日来的彷徨和苦涩终于决了口,排山倒海似的朝他涌过来,他早已病入膏肓,不过残喘口气续在她心上。
  卫应僵硬地收回了手,淡然地挽个笑,“先搁我这儿。”
  可巧四太太搀着老太太楼上来,他起身时带出那串红绳儿叫老太太看了,直笑道:“方才就见那三生绳了,果真还是他有心,叫人装匣子里给公主殿下送去,就说应哥儿心里记挂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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