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章 冷暖
“怨不着叫人拦我,合着搁这儿掉金豆子,怕羞!”
卫应提了袍角挨在罗汉榻沿上坐下,张手要把心尖尖抱进怀里,卿妆力道大的能将他推出城门,一面揉眼一面撵人,“作死的,瞧不见我这模样,快出去。”
“模样,什么模样?”
他捞过她铺在榻板上的柳叶绦,一圈圈往手心里卷,企图把人够过来,“不说我倒忘了,十来日不见,太太就不想我?”
想呐,时刻想的心肝儿疼,话问到跟前心就柔软了,抱着会亲两口能抵消这些日子的委屈;可是眼皮子底下阎王爷正铆劲儿溜达,不能够,她望着珐琅双联瓶成双入对的甚是艳羡,幽幽地道:“我得了瘟,离近了得传给你,见了眼就足了,你走吧。”
说是叫他走,眼神小钩子似的直往他身上瞟,要是真走了,明儿早上开门金珠子还不得满地蹦!
卫应笑,一把抄了她的腰拖进怀里。
她害怕呐,游鱼似的挣,终归不大点的小丫头力道用尽了只能屈服,他将她摁在心口熨帖地叹了声真好,“这两日我见得尽是遭了瘟疫的流民,症候能比你轻了?老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抱成堆儿,我这档口走了什么意思?”
卿妆乜眼瞧他,穿的是肃穆的古玄服,怎么能胡说八道呢,她哼了声返身抱住他的腰,“不会,卫大学士多邪性个人,天底下没有再比你凶恶的,瘟神哪敢近身。”
这句好话说得直捅人心窝子,敢于直谏的吏胥在他恶名昭著的时节成了凤毛麟角,冷不防听了逆耳的忠言别有番趣味儿,他甚觉满意,一口咬住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直臣。
思念和忧心都化在缠绵的肺腑里,她鼻尖下就是他的气息,一寸寸地从心底里暖上来,将连日的压在心头上暗无天日的恐惧委屈驱赶的烟消云散;走可也走得不利索,偏生从眼角眉梢往外发散,一串串的泪抑制不住,她放开他,吁吁地喘有些难为情。
他见了只觉得心疼,挨过去细致地替她吻干净,将她的苦涩吞进自个儿肚子里,感同身受,“我回来了,不哭。”
软语温存最难叫人消受,卿妆挺着脊梁骨硬撑了数日,这会他回来了给她撑起了片天;于是酸楚有了去处,一股脑儿登堂入室,她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
他不劝也不阻止,就那么温和地抱着她,手底下刮得是沁人心脾的三春和风,眼睛里的寒意越聚越盛,风刀霜剑里猝然而生的滔天怒火一触即发。
见她最后哭得打噎,卫应不由自主地好通嘲笑,结果挨了打还得伺候这位祖宗出门,夜风微寒,怀里的人揪紧了他的衣领子仰着脸来问:“咱们这是要去哪?”
“老太太得了瘟疫,也不晓得身边的人什么光景,庵堂得烧了。”
说的心平气和,卿妆听了心头就是一凛,他低头笑说别怕,“你在旁瞧着就好。”
她也只能旁观,虽说不晓得老太太为何偏要在这荒僻的地界儿参禅修佛的,但是看每日里虔诚的模样谁都呢过看出来她几看重庵堂,数年了冷不防要夷为平地,怕是又要生事。
山门外不似往日冷清,三更半夜里东西两府的老爷太太齐聚,各自领着心腹的嬷儿小子;头前是孱弱的老太太,叫棠姑和另个婆子架着,见了卫应露面厉声呵斥,“你是要烧了庵堂么,没有我的令瞧谁敢,放肆的东西!”
或许是有恙在身,老太太的话没有了往日的威慑,谁也不放在心上,卫应放下卿妆转头笑道:“老太太这话怎么说的,年久失修的地界儿莫说有疫气,即便没有,五六年了翻修翻修也是该当的。”
说话的功夫早有小子成捆成捆的柴草丢进了庵堂里,又预备了松油把子,远远地行来像一支弦上的利箭,眨眼就能叫黑漆漆的夜尸骨无存。
老太太急眼了,又挣不开架住她的婆子,只能对着卫应大发雷霆,“今儿你要是想烧了庵堂,连我这把老骨头也一并推进去!”
“老太太这话倒是提醒孙儿了,”卫应压根儿不为所动,转了转手指上的扳指,回头叫人,“带人上来。”
和氏押了群蓬头垢面的丫头婆子上近前福了福身道:“给老太太,三爷太太,四爷太太请安。回大人的话,先头老太太病倒便是这起子狗东西欺上瞒下,非但扣住了棠姑姑不说,还将老太太关在屋子里不叫郎中,依着家规当打死。”
卫应对求饶的声儿充耳不闻,闻着弥散的松油味儿勾起抹笑意,“费那个劲儿,一气儿推进去,连着庵堂一同烧干净。”
十来个活生生的人往火堆里推,甭说女眷唬得花容失色,连带着三老爷四老爷也觉得心惊,“应儿,倘或叫人晓得了,怕又是咱们家的一桩罪孽。”
“罪孽?”
卫应解了斗篷披在卿妆肩上,一面慢悠悠地系绳儿一面道:“下人犯上,主子处置,多早晚成了罪孽?即便顺天府坐堂也是个死,即使死么,就不在乎个死法,三叔四叔您二位说是也不是?”
好歹话都说尽了谁也不能叫他改换主意,丫环婆子的头儿还是敛夏,这会怕的哭够了要给自个儿寻条生路,双手被缚着一个头磕得歪歪倒倒,“大爷容禀,这事儿压根儿不是奴们的主意,是小卫姨奶奶嘱咐奴们这样做的,寻日里姨奶奶和老太太不对付,如今良机来了好趁势叫老太太接纳她。奴们打小府里伺候,老太太掌管着后宅规矩礼法极是周正,若是没有姨奶奶的令儿如何能这样胆大妄为?”
庵堂里合伙算计老太太的丫头嬷儿如今拴在一根绳儿上,有个能指条生路的都齐声附和,情势急转直下,受尽了委屈的那个倒成了居心叵测的刽子手。
奴婢以下犯上的事出的突然又隐蔽,知道内情又说的上话的不过三个人,老太太既然不愿意烧了庵堂,三太太急于亡羊补牢维持其乐融融的局面,顺势搭话道:“既这么着,应哥儿今儿就甭烧了吧,深更半夜叫人看了也不好说嘴,等问明白了里头的内情再处置也不迟,老太太以为呢?”
卫应冷笑,“自个儿是烧了还是建了都是卫家的事儿,哪个多添颗胆儿的要说嘴,四婶子大可叫人跟我说。至于里头的内情更好分辨,老太太跟这儿呢,说句公道话也好叫大伙儿听听,这些犯上的东西到底该不该死!”
“老太太慈悲,您开开恩劝劝大爷活奴们一条命吧!”敛夏心思活络,一听有门,哭哭喊喊奔着老太太去了,“奴们命不值当几个大子儿,可是今儿真是为这事没的,回头叫人听了只会说老太太治家不严,分明是小姨奶奶使坏偏生拿了奴们开发,老太太明鉴是不是这理?”
自个儿把命往死路上抄,可抄的有规有矩,卫家的家风门脸儿是老太太高高捧在头顶的,事实真格儿长什么样儿的根本不重要。
老太太左右瞧瞧,大伙儿都在等她句话,她拄了拐杖看着卿妆斩钉截铁地道:“是她,确是她耍的心眼子,敛夏这丫头说的对,她们都是叫卿妆给蒙蔽了,应儿你要处置就处置了她一个吧!”
毫不意外,卿妆扯扯嘴角,早间她病歪歪的光景似乎听着老太太问了句,觉着这几日生死与共的好歹有了那么点情意;虽说这情意微不足道的她没盼着什么,但终归她得了回报心底还是舒称的,结果一乜眼人情冷暖尽尝!
老太太既发了话就是板上钉钉,三太太跟在后头应和,笑道:“既这么着,应哥儿快些把人放了吧,好歹伺候过老太太的,幕天席地地跪着不像话,该处置处置该赏赉赏赉。”
可卫应不动没人敢搭腔,三太太说完话半晌只听得着风声,她讪讪的,低声道:“我哪儿可也没说错,合该这么个理儿。”
卫应嗤笑,“四婶子说的对,是这么个理儿,可我这人向来不怎么讲理。”说罢了招招手,“点火吧,将人推进去!”
霎时间火光冲天,犯事儿的丫头嬷儿叫捆在庵堂里撕心裂肺地惨叫唬得人魂不附体,老太太早哭哑了嗓子,指着卫应大骂不肖,“那底下是你祖父的衣冠冢,一把火烧了是将老卫家的气数也给烧尽了,你个不肖的东西,我的雍哥儿啊怎么生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来!”
卫应笑得气定神闲,“祖父当年死守贪狼隘口,孙儿拼着一口气到了郑家求援,您娘家那位舅老爷将我晾在粮草库不闻不问,祖父苦捱十天十夜战至他孤身一人,直到自尽殉国也没等来您家的援兵。您装模作样地埋了祖父的衣冠替他老人家超度实在无趣,这会还口口声声忠义礼法更是无稽之谈,所以老太太这话跟我说不着,等您百年之后下去跟祖父说!”
祖孙两个呛声,把旧账一股脑儿都翻开来晾着,唬得人心惊胆战,三老爷和四老爷是晓得内情的忙上来拦,“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这会功夫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下人,不值当坏了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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