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章 伤疤

  都在气头上,一把火烘得正旺,断没有半道偃旗息鼓的道理,左右又没人,素日攒在心里的仇怨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老太太的娘家在这事儿上头理亏,猛地被揭了短处面子上抹不开,也不论着长幼的就驳斥上了,“你祖父的事着实是我那兄弟的错处,可他是我爷们儿,战死疆场我何尝好过,你父亲回头斩杀了他舅父我可曾说过半句告饶的话?如今年岁大了对你祖父不起,只想守着这片庵堂度日,你为何苦苦相逼,眼里可还有过我这个祖母!”
  庵堂是她最后的寄托,一把年岁脊梁骨轰然叫人撤走实在招架不住,老太太深更半夜里哭成泪人,简直标榜了卫家子孙如何个不孝法。
  三老爷四老爷寻日再不问家事,也没法站干岸,劝不住老的就劝小的,“老太太哪句话说的不在理,如今烟消云散,一家人过一样的日子,应儿你也莫要太过了。”
  两个叔父是玩意儿的祖宗,朝堂家里除了敲敲边鼓旁的事儿都没有,孝敬得孝敬着,可也就剩这么点情分了。
  卫应不为所动,心平气和地道:“三叔和四叔没在老太太榻前侍疾,也没瞧着流民得了瘟疫如何难捱,老太太在此病倒疫气横行,再容着庵堂就是个长久的祸患,何苦来的?”
  拿人短柄劝退了俩,他回身又向老太太行了礼,“再者,老太太长久居于此地,卫府的事宜疏于打理才养出这起子犯上的奴婢,往后老太太坐镇家里也少些祸患,岂不是一举两得?”
  说起来五六年前老太太决意再不过问家事,可后头卫府的大太爷卫雍过世,长房只留下卫应一人,继承了卫府后仍旧形单影,并未娶掌家的太太;加之老太太年轻时候就是揽事儿的好手,于是趁机悄没声儿成了卫府的主心骨,卫应寻日不爱在后宅盘桓又旅居应天,任由她去了。
  可如今管家管到叫奴婢欺到主子头上,再容着老太太在庵堂里伤春悲秋地白消耗,赶明儿卫家就能易主,如今烧了庵堂断了后路,手段虽然强硬但未必不是个良方。
  卫应能硬下心肠可老太太不乐意,前有作乱的奴婢后又不肖的子孙,这么些年养尊处优何尝吃过这些苦头?庵堂倒在火苗子里的房梁木柞,每一根都敲在她心坎上,震得她痛不欲生,“你这是要逼死奶奶不成?”
  “老太太言重了,孙儿不敢。”卫应噙着笑深施一礼,“老太太深居在此数年也到时候重振家风了,孙儿尚未娶亲,老太太不出山,管家的事宜孙儿只能交到卿妆手里。若是如此,老太太往后参禅还是修道,孙儿再不过问,老太太以为如何?”
  “好啊好啊,在这儿等我的话呢!”老太太被连番的打击挫得缓不过神来,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呵斥,“我看你是疯魔了,叫个戏子迷花了眼,她算什么东西能当卫氏的主母,别说如今你已被赐婚,即便没有公主我也绝不允许她踏进卫家半步!”
  身边那姑娘是个混不吝,好的歹的压根儿进不了她心里头去,卫应看了她一眼握住手好容易将人的神智扯了回来,“老太太左一个不许右一个不成,看来这个家还是您说了算,如此孙儿就再没有后顾之忧,夜已深得很了,老太太请早些安置了吧。”
  若是不听呢,非但庵堂重建不得还得把家交到眼中钉的手里,果真年岁大了,属于她的辉煌日子一去不返。小子是个甩手掌柜,孙儿更是个不驯的孽障,独留她这把年岁的光旗杆在府里,能招来的大约都是邪风,这哪是请她出山分明是叫她出丑!
  所有的风光都随着庵堂上无尽的灰烟消散殆尽,老太太撑着沉香拐扼腕喟叹,“应哥儿,我们好歹是血脉至亲,如今连奶奶求你给个脸面你都不肯,卫家如何养出你这么的冷血残虐的子孙?大殷以德仁孝义治天下,你日日站在朝堂上,便没有半分愧疚吗?”
  寻常天下如何评价他都是无关紧要,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话大可充耳不闻,老太太终归是家中长辈,如此严厉的诘责无异于在卫应心上捅刀子。
  卿妆抬起眼,他的笑意在夜色仍旧很轩昂,起伏的火光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暗交迭的影,听他静气沉声,“奶奶也知道孙儿和您是血脉至亲,当年奶奶指使棠姑烧死我生母好向今上请赏邀功,寒冬腊月,孙儿跪在您面前两天一夜,您可曾给过孙儿半分颜面?”
  如此隐晦的事叫他笑话似的拿出来讲,老太太简直五雷轰顶,跌跌撞撞要往地上栽,后头老爷太太们见了齐齐上来扶人,四太太声泪俱下怨卫应道:“你当老太太心甘情愿地惩治她,因着你那妈,卫家百年的功勋险些毁于一旦,知不知好歹!”
  卫应低头浅笑,“我亲眼看着母亲成为焦尸无力回天,四婶子知不知我是否甘愿,嗯?”
  老太太的脸色在火光里白的触目惊心,一双眼睛瞠的鬼魅似的,直勾勾盯着他,“你妈那是弑君,犯上,倘或那年我处置的有半点不恭,别说今日你能在朝堂说一不二,但就是卫家早叫冯氏碾成齑粉了!”
  卫应却不以为意,负手看着熊熊的火光泄愤似的快意,“那也是冯氏对不起父亲在先,忌讳父亲功高,先帝弥留之时一杯毒酒了却了父亲一世英名,我母亲手刃杀夫仇人有何不对,但就因仇人姓冯便要忍气吞声?”
  “应儿!”三老爷厉声呵斥,“你这是大逆不道,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这是要置卫家于死地么,还不快住嘴!”
  他笑笑,轻飘飘地乜他一眼,“三叔不叫说国事咱就说说家事,母亲打宫中家来只为看我一眼,此后亡命天涯和卫氏再无干系,可奶奶得了信儿却将她拿了活活烧死好和今上交差,以证卫氏的耿耿忠心。我母亲是乐坊倡女,进不了卫氏的门还要给卫氏当谄媚的祭品,奶奶您说说,世上哪里有这样不公的道理!”
  老太太叫他一顿抢白哑口无言,当年忍气吞声的小虾蟆,数年的光景早已历练成可遮天蔽日的鲲鹏,如今神鬼不论,讨债来了。她踉跄着退了步,心上的浊气打今儿起开始缠血绕骨,约莫到闭眼都不得安宁。
  四老爷搀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来当和事佬,“应儿,你的怨气咱们做长辈都听了,木已成舟悔之晚矣,今日之事已然足了。老太太这大年岁,你看在养育你的恩情上便原谅了吧!”
  “四叔说的甚是,”卫应颔首笑笑,“话赶话讲到这上头伤了老太太的心,孙儿给您赔个不是,不过往后老太太还是参禅修佛的好,毕竟涅槃经有言人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老太太做早晚课替祖父念经之余捎带手也替我生母超度超度,省得她的冤屈在这府里闷得不见天日,得要生出事来。”
  一番话说的众人脸色俱变,他也不管那些,只叫嬷儿小子请老太太安置,再送人出府。庵堂被烧了大半,只剩下破砖烂瓦在火堆里苟延残喘,卿妆回握住他的手,他只笑着问她,“冷么?”
  她摇头,笑着打趣他,“你明儿告假了没有,天快亮了,回头起不来身上内阁,这个月的俸禄可没了,前儿我瞧上的副头面看来是买不成了呐!”
  卫应瞧她那副精打细算的抠搜样儿,直笑,“一副头面就值二十五两银子,不要也罢,去年的养廉银估摸着还没动,明儿浴佛节我告了假,陪你上戒坛寺散散可劲儿买去。”
  卿妆摊摊手陪着他往回走,“我如今身上的疫气未散,出去也是祸害人,跟家里坐着才好些。”她攀着他的胳膊肘眼睛里有闪晶晶的星子,“我听说内阁首辅的养廉银一年有两万两,真格儿的么,回头搬我屋里好叫我数数。”
  “两万两搬到哪年去?”卫应摁摁额角觉得头痛,“你身上没有疫气,不过是昨儿半夜里头水榭上坐着伤了风,连日不眠不休的症候重了些,老先生好心让老太太心疼你就越发说重了病症,蒙人呢!”
  卿妆忽然觉得苦尽甘来了,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真好,阿应,明儿咱上哪?”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高粱桥的娘娘庙,你去拜拜菩萨,好给咱们添个孩子!”
  “哎呀,卫大人,我头疼!”她开始装病,把脸埋进他怀里耍赖,“身上也难捱,心里压个坨,这会连胳膊腿都抬不起来了,怕是要不好,明儿去不成了。”
  装腔作势的小畜生,卫应恨得咬牙,一把将她抱起来,噙着笑阴森道:“这样严重么,我贯通古今,咱这就回去,寻个方儿好好给你治治!”
  庵堂在身后终归成了残垣断瓦,火光未歇旧情已散,卿妆擦着他的肩头看过去,连昏达曙,这夜折腾的可够瞧的。
  她厌恶透了这里,本来存着心思要和他说离府,哪成想他一夕将深埋的伤疤尽数揭开,鲜血淋漓;她若走了,卫应可怎么好,独留他在这里将养千疮百孔的伤,她恐怕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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