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章 慧眼
朱家的经念到这个份上实在没眼再看,卿妆提裙子慢吞吞从月亮门外迈进来,隔着一方奇石笑盈盈地打断李妈的颐指气使,“原是李妈妈跟这儿训斥小主子呐,什么事儿,说出来也好叫大伙儿开开眼?”
张口就带着锋芒来的,可李妈子也不是善茬,落了地就会跟人唱反调,浑身长得都是横刺。人打到门上来了哪有不接招显得气短,管她爷爷还是奶奶,鼓捣个刚出窝只会哭的小丫头有什么趣儿,拿住了这个才显得她一世英名。
李妈把脸一扬,傲气十足,“哟,我当谁,您怎么不在花厅陪着我们大奶奶,上这儿有嘱咐?可终归是朱府的地界儿不姓卫,分了家连爹妈进门都得算客,甭说您这个身份……哟,说错话了,姨奶奶别见怪啊。”
这位活了这把岁数眼里只有朱家老太太,即便天王老子显灵也得当草芥子掸干净,跟她白活就是墙上推车枉费劲,何况这会露面也不是为了她吵架,先把孩子从她的爪牙下解救了才要紧。
她从山石后头挪出来,噙着笑慢条斯理地踱过去,李妈子见她人多势众也不怯得慌,反而把腰杆子一拔,“这地界儿姓朱,是我家,你想干什么,回头让我家大爷开发了你!”
脸上硬气,手底下疏忽,不经意地撂开了小丫头的手,卿妆趁势捞进了自个儿怀里;李妈子眼一立就要上来抢人,叫随着卿妆的两个丫头把路截断了,隔着人墙干瞪眼。
李妈和她主子如出一辙,道理讲不明白开始撒泼放刁,顺地一坐咧嘴嚎啕大哭,打从朱家的祖宗起上家几辈都被叨叨个遍,引得一众婆子丫头纷纷聚过来指手画脚。
卿妆抱了梓姐儿坐在石凳上一面给她擦眼泪一面瞧热闹,李妈子哭得狠了脑袋发昏,滚到了湖边险些一脑袋扎进去唬得直打嗝,哭得抽抽儿发癫了似的,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小丫头拍着手只叫好,卿妆从她手里摸出块半指长的磁版子,上头一行短句是走马兰台,后头的仨字看来是叫这丫头砸折了,梓姐儿瞧她目不转睛地瞧便小声道:“我不晓得是什么,瞧着有字就背着舅舅拿来玩儿的,李妈推我磕到石头上了,姨娘您会修好么,我想赔给舅舅。”
卿妆抚了抚她的小辫,安抚道:“这个叫磁版儿,许多块搁在一处能印字,你瞧的书挂的年画都是拿这个印的。姨娘能大概给补齐了,不过咱们笔迹不同,这上头的字还要你舅舅写,回头你拿去给舅舅向他认个错。”
小丫头好哄,顿时欢天喜地地叫自人来备物件,卿妆写了条给她的教养嬷儿,“木板子定要平正,高岭土需得筛细,瓷泥上窑厂里买些来也不是难事,我跟这儿坐会且等你回来。”
那婆子忙不迭去了,月亮门没出就听着恭敬声口传过来,“给舅爷请安。”
接着便是爷们儿的玉石之音,“梓丫头呢,我找她。”
婆子又道:“后儿石面上坐着,小卫姨奶奶也在,舅爷稍后,待奴回禀声。”
“站着!”那人却恼了,一溜脚步声上里头,“这些虚礼最是厌人,她是我大哥哥的房里人,我难道不知分寸,下去!”
结果进来时,看到李妈子还在湖边哭哭啼啼,心下烦厌更甚,一脚踹她个趔趄,直盯着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还是个性情中人,卿妆抬起头看着个明朗磊落的少年,正隔着四五步远拧着眉瞧她;一身玉色程子衣,头上束着网巾,神韵倒和卫应有几分相似,只是人宽疏恣意些。
还未及她开口,梓姐儿一骨碌从石面上滑下去,张着两手朝他奔过去要抱,“舅舅!”
少年将她抱起来,好歹有些笑意,“顽劣的丫头,我的物件叫你藏哪儿了?”
梓姐儿垂着头缠手指,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嗫嚅道:“我不小心弄坏了舅舅的泥版子,姨娘说她给您修好,然后让我给您赔不是,舅舅别生气!”
那少年这才向卿妆看过来,目光审视,随行的丫头早早在耳朵边低声提醒,“这是西府四老爷家的延五爷。”
卿妆福福身,笑道:“五爷。”
“你就是卿妆,如雷贯耳!”卫延放下梓姐儿朝她走过来,面色仍旧沉郁,“我听说你戏唱的好,怎么,连磁版子也会做么?”
“原先云出岫里有位场面师傅,入行前是在窑炉烧磁版子的,他闲暇时讲烧窑的经叫奴听了几耳朵。”卿妆笑笑,回身叫教养嬷儿递了条子来,“五爷瞧可是这些物件,若有短了少的请赐教,也叫奴长长见识。”
卫延接过瞧了,目光有些讶然,“有些见识,我在外游学偶然在泰安识得位磁版师父,年岁大了唯恐后继无人,我才向他学了数月。你倒是伶俐,叫我刮目相看。”
没有先头进门时锋芒毕露的戾气,态度缓和下来倒柔成了汪水,压在心坎上的阴郁一哄而散。
卿妆暗自发笑,卫家的爷们儿做戏果是把好手,想当初头回见卫应,险些被他和煦的脸给蒙了,她颔首道:“五爷客气了,奴只是个二把刀,真格儿没试过几回,烧不烧的成还得看缘分。”
卫延将纸条递还给她,负着手站在柳条下举目四望,“你这话说的甚是,不过你制好了交给我烧,女人不该挨窑炉太近。”
倒是有过女人坏了窑炉风水一说,想不到这样倜傥的人竟在乎这个,卿妆有些失望,却冷不丁见他扭过脸来有些戏谑,“不似你想的那样,窑炉烫人,这样的活计合该爷们儿来做。”
卿妆哽了哽,叫人堵了话把子,没得空余往下唠了,“五爷真是慧眼如炬!”
卫延不知为何越发高兴,嘴角的笑意经久不散,这样和个爷们儿干站着不像话,加上梓姐儿一双眼珠骨碌碌地直转,瞧得人无比尴尬。
她福福身,“五爷若是无事,奴便告辞了。”
卫延转过脸看着她,目光很沉,“写样刻板后还要晾晒几日才能烧制,你想去看看么,回头我给你个窑炉的地址,就在邺京城里郊,离着临川别庄也不远。”
这样的相邀对于初次相见的人已经失了礼数,跟来的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卿妆笑着婉拒,“多谢五爷,奴因近日伤着了风仪态不整,五爷跟前没得叫您笑话,待好些了再赴约。”
卫延也不恼,只冲她拱了拱手,“话我记着了,但你不能来是桩憾事,这版子也算与你有缘,回头我排完了送到府上给应大哥哥转赠于你。”
怨不着他要出门游学,依照他的个性很难愿意在西府里长久地闭门,卿妆笑着道了谢,拿了包点心给梓姐儿,这才领了丫头告辞去了。
梓姐儿见她走了看着纸包越发不舍得,拉着卫延的手道:“舅舅,姨娘还会再来么?”
他噙着笑,将她抱起来,“你若想,她就会来。”
“阿延,”月亮门外又行来个少年,和卫延差不离的年岁,温文尔雅,“老远就听着你说话,这是在想谁?”
“阿让表舅!”
梓姐儿在卫延怀里张着手,咯咯地笑着让卫让抱,卫延肃了脸,将张牙舞爪的小丫头扔给他,“多管闲事,没谁!”
他昂首走了,梓姐儿却推他的架子,伏在卫让耳朵边通风报信,“阿让表舅,我告诉您,是卿妆姨娘刚才在和舅舅说话。”
卫让笑着捏捏她的脸儿,“不兴和别人讲,叫你舅舅知道了,回头又不和你玩了。”
一时间人散净了,院里悄无声息,水面留柳,风过后摇曳不止。
卿妆上花厅见卫修徽,她那作怪的婆婆仍旧絮絮叨叨个没完,廊庑下排着五六个年轻轻的女孩子,陶悯瑶跟厢房里站着直叹气,“今年这是第二回要纳妾了,不过几年讨不着小子可就急的这样,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作派拿不出手。”
卿妆透过窗棱瞧了眼,“这都是买来的,倒是阔绰。”
陶悯瑶冷笑,“徽她婆婆成天抠搜的,踅摸着给儿子纳妾倒是大方,几百两银子一气儿买了这些,回头叫御史参上一本她才知道好歹!”
“徽姑奶奶就由着她这么闹?”卿妆听着正屋里污言秽语拧了眉头,“成天这样家门还过不过了,朱姑老爷也不管事?”
陶悯瑶撇撇嘴,“可说呢,都闹了这些年了,徽男人曾说不纳妾,结果一年往屋里收一个,都是他妈给他踅摸来的。他不接老太太就悬梁抹脖子,老太太想个小子想疯魔了,谁都没辙。”
卿妆叹口气,有些颓丧,“回头朱姑老爷也抹回脖子,看她还闹不闹了。”
陶悯瑶乐不可支,“她爷们儿要有你的气魄,老太太早服帖了,所以老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顶什么用?谁缺吃喝呐,爷们儿不成器苦的是咱们,你就不愁了,即便公主进门应大哥哥还得拿你当心尖!”
这个话是解不开的疙瘩,陶悯瑶自觉一时忘情说错了话,讪讪地赔笑;外头正闹着,回事的丫头上门跟前了,“小卫姨奶奶,家里又不好了,崔姑奶奶滑了胎,这会和嬷嬷正求您回府拿主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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