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章 得偿

  四老爷如今见了他来,心里悬着的势头终于落了地,千难万难总归是自家的手足,如今一头落难了,那一头哪有不管的道理?
  卿妆自打进门看陶悯瑶以来头回见四老爷面上露出笑容,他震了震袖迈出门槛,虽说照例是场面话,但声口也见利索了,“应儿来了,今日陛下可好?”
  卫应行了礼,“今上今日大安。”
  陛下好不好的轮不着眼皮底下关心,四老爷往洞开的厢房张望了一眼,里头哭哭啼啼的犹自说着体己话,这会倒是觉得儿媳没那么碍事,拖延了功夫能救卫廉的命也算是他们夫妻的造化。
  “你来的晚,恐不知道家里的事,崔大人来是拿你兄弟的,外头有人诬陷说廉儿杀了人藏了尸体,崔大人信不过我这就要带了人去。”四老爷看了崔宪臣一眼,又对卫应道:“如今省不得劳烦你同崔大人说声,先恕过你兄弟这回,等坐实了再拿人来也不迟。”
  他说的天花乱坠,卫应听了只回个笑,“四叔今日告假不知,过了晌陛下宣召我单为了卫廉的事,陛下龙颜大怒特叫崔大人带了卫廉去审问。只因怕衙门里的人懈怠有差,才叫崔大人出面,四叔莫急,崔大人自来秉公断案从无差错,料想着不会冤枉了卫廉。”
  大难临头,摆明了要和西府划清界限,做官做到六亲不认实在叫人痛心疾首,四老爷的笑容僵在脸上,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崔宪臣在旁瞧了抚掌而笑,“卫大人进门来倒把我着实吓着了,只当大人是要寻我兴师问罪来了,经您这么一说我再不敢慢待卫廉大人。”说完了,抬抬手招呼番子,“卫廉大人和太太叙话叙的也够瞧的了,卫大人刚说过我清正不能给大人不痛快,小子们,还不快请了卫廉大人出门上东厂吃茶去!”
  番子横拖竖拽将神志不清的卫廉扽了出来,丫头们扶着陶悯瑶跟在后头直掉泪,到了院里不晓得她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嚷了声且慢就快走了几步一把握住了卫廉的衣袖又哭上了。
  番子向来厉害哪容得下拖泥带水的,也不管在不在别人府上就耍横,一把将陶悯瑶连带着丫头推的跌成一团,卿妆看了直皱眉,崔宪臣一瞧忙斥道:“混球子,到底是卫姨奶奶的妯娌,下手没轻没重的,边儿去!”
  拿起番子做筏子做的尤其乐呵,骂完了人仍旧噙着笑看卿妆来,“小嫂嫂莫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平日打杀的惯了,眼里只瞧得见生死,不懂得怜香惜玉,倒是劳烦小嫂嫂请了廉大奶奶回屋歇着免得惊吓。”
  “那就多谢崔大人体谅,改日我必当劝劝廉大奶奶。”
  卿妆颔首,径直向陶悯瑶走过去,她啼哭不止,叫人拉住了向内院走仍旧一步一回头。
  变故就在那么一瞬,也不晓得她哪里来的那么样大的力气,俩手一抻将卿妆和贴身的丫头搡到了一边,跌跌撞撞扑过去冲开了羁押卫廉的两个番子,只听她叫道:“卫廉,若你还是个爷们儿,就该立时死了,你这么个样子,准备牵累着整个卫家给你陪葬么?”
  当头棒喝,卫廉一双混沌的眼睛竟似有了魂魄,一双手也不晓得多早晚被解开了,回身将身边番子的腰刀拽了出来往颈下一使劲一抹,鲜血四溢里人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一出镇住了院子里外的众人,静默了片刻还是四太太一声嚎,直直地朝着卫廉的尸体扑了过去,我的心肝我的儿哭得顿足捶胸,整个人跪在地上抱着血淋淋的尸首惨不忍睹;四老爷眼前发黑,叫小子搀住了勉强能坐在廊庑下,神色呆滞一劲儿唤着卫廉。
  崔宪臣喟叹了一声,掖着袖子打量卫应,“卫大人来的可真是时候,留着小嫂嫂在此原是预备着这出等我呢?也是,这档口大义灭亲灭的是卫氏整个族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才是上策,卫大人好手段好气魄,着实叫我佩服。”
  卫应却不以为意,“崔大人冤枉人冤枉顺手了么,先头你威胁我太太,我不过是接人来的,何曾出谋何曾划策?若是崔大人得闲,咱们也好上陛下跟前评评理,办差不利倒是牵连上我了。”
  崔宪臣拱手一笑,“我可不敢犯到大人跟前,今儿是我失察了叫卫廉大人如此横死,触目惊心,即便陛下将我法办也不为过。这就告辞了,要回宫里复命去,是生是死端看造化吧!”
  他往院里头走,路过伏在地上的陶悯瑶又踅身低头,“如今卫廉大人不在了,不若廉大奶奶虽咱家去一趟,俗话说夫妻同体,卫廉大人的大事小情想必廉大奶奶也是知道一清二楚的,还不请了?”
  番子没上来拿人,四太太倒是发作上了,抬起血糊糊的手一巴掌朝着陶悯瑶扇过去,“败家的丧门星,廉儿就是听了你的蛊惑!早知你瞧我不顺眼了,借着势头兴风作浪,怂恿我可怜的廉儿,你这样歹毒的恶妇合该叫东厂的贼竖将你捉了去,剥皮抽筋才好了!”
  崔宪臣还在一旁落井下石,“尤是没瞧出来,廉大奶奶这样的意气,倒是比那起子知晓的苟且偷生的爷们儿倒还叫刮目相看!小嫂嫂您也别这么瞧着我,实话向来不招人待见。”
  卿妆半跪在地上扶着痛不欲生的陶悯瑶,向上瞧了眼,冷笑道:“崔大人好走,如今邺京不太平,仔细磕着绊着。”
  “您这话说岔了,”崔宪臣抿了抿鬓角,勾唇一笑,“您得把廉大奶奶让出来,叫我带了上东厂问话去,不然我这可没法走道了,您说是不是卫大人?”
  “卿妆!”
  卫应面色沉了沉,递出手,“到我这里来。”
  丫头来搀人她扭脸推搡,手劲懈了没提防,叫陶悯瑶趁势摸到了卫廉自尽的那把刀,对准了自个儿肚腹刺了进去——
  血顺着那件月白地短襦边溢了出来,蜿蜒遒曲的血沟直直地淌进卿妆的手心里,她不可置信地奔过来将他抱住,眼眶汪不住泪,“陶悯瑶,你这是做什么,他死了你就要随他去了,为了这么个爷们儿,你也值当的?”
  陶悯瑶长长地抽了口气,褪尽血色的唇挽起抹笑意,“他待我再不好,可总有那么大半年是好的,我与他做了八年,夫妻,合该生死与共。他到下面去,谁也不认识,冷了苦了没说话的,他这辈子够难的了,我不能撇下他。”
  她摁住了刀柄,抬起脸声嘶力竭,“崔大人,你听着,大殷礼部仪制清吏司五品郎中卫廉,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是我陶悯瑶因心生嫉妒,杀人藏尸于府中,此事与任何人无关,我今日甘愿伏法,愿东厂提督崔大人明察秋毫!”
  耗干了心血以死为卫廉挣回了名声,只听她嗓眼里咕咕哝哝了半晌,卿妆的手臂顿时一沉,陶悯瑶歪进她怀里阖上眼睛。
  裙边上缀着的六只铃铛在风里,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她说卫廉对这声儿曾朝思暮想了数月,如今在他的黄泉路上想必也不会寂寞了。
  崔宪臣垂着眼看戏看得也够了,意兴阑珊地回神了对卫应拱手,“如此,我也该回去复命了,卫大人高坐不必相送。”
  他招呼了声,前后一大波番子簇拥着浩浩荡荡出府去了。
  西府里乱成了一团,哭的嚎的进进出出,四太太受惊过度早晕厥了叫丫头们抬了回屋,四老爷不爱管事就跟府里头长吁短叹,罪名事叫人担着了可折了长子得不偿失。
  好在管事的伶俐,叫人抬了尸首成殓,做纸被摆香案再点引魂灯挂白幡子纸钱,又打发了小子们去请阴阳先生来批书躲煞,忙忙碌碌晃了神似的。
  卿妆坐在厢房的南窗下看着人来人往直愣神,卫应倒了杯茶来给她,“天晚了,咱们该家去了,换换衣裳,叫血浸的难不难受?”
  她嗯了声就撂了杯子也没喝一口,说要家去径直往外头走,府里头粥似的乱滚,婆子小子火急火燎地送出门去又返家,车轮轱辘里哭声叫声都渐行渐远了。
  回了府周氏迎在门上,见她浑身是血唬得脸都白了,进屋换衣裳她却没叫伺候,等人都散了才隔着屏风问:“崔宪臣和我说登莱海防卫的事儿了,不是挺要紧的,陛下怎么会放你出宫。”
  卫应抚了抚盖碗,隔着大屏风瞧她朦胧背影,“下半晌,陛下突然让我家来。”
  “今天的事,是你和崔宪臣商量好的?”
  逼死卫廉夫妻?他一笑,还是怀疑到他头上来了么,“没有。”
  盖碗里的茶凉了,他喝得堵心,索性撂开了手,却听她又道:“我信你。”
  卿妆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看着换下来的衣裳上的斑斑血迹,“卫廉该死,可陶悯瑶仍旧能如此深情,我不信我会比不上她。”
  他起身过去,将她抱进怀里,顺势捂住了她的眼睛。
  片刻指缝里的泪汹涌而下,她哭得无声无息,他吻住了她的发顶沉声道:“我不是卫廉,即便是共死,我也会先亲手杀了你,绝不会叫你和他太太一样落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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