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章 不怕

  其实老太太临走前的一番话说不好,或许真是可惜这孩子生不逢时,打从有了信就吃苦受累,自虞阳到灵山卫再回邺京,好几回险些悄没声儿就那么没了。
  亏得当妈的咬牙挺过来了,连带着孩子也给保住了,如今虚弱也实属难免,可是这话在这档口叫旁人听了去就是另个意思,老太太预备着大义灭亲了。
  卫应叫冠了叛逆的名头,这罪名仅次于起兵谋反,若是盖棺定论卫氏满门抄斩没个跑,到时候九族一块儿下大狱,博陵卫氏一百二十八年的门风威望就会从此化成堆叫后世唾弃的渣滓。
  如今能挽救卫氏于水火的只有那道将完未完的赐婚圣旨,原先钦赐的良辰吉日过了不要紧,往后有大好的时光可以补救回来;只要冯令瑜成了卫应正经的太太,冯氏和卫氏就成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姻亲,万没有抄斩了驸马家满门,叫刚嫁了人的公主做寡妇的道理。
  不过公主出降臣子家门理万重法万重,若是臣子家中妾室房里人在正经太太进门前就小娃娃满地跑,这门亲大约没结的必要了,若如不然将人料理了也是可行的。
  例如往前数数十年,殷未建都时有位公主出降章陵谢氏,谢家的那位爷极宠房里人因此叫她有了身子,公主进门前皇帝下旨连母带子一块活埋了,从此谁也不敢触碰皇家的这块逆鳞。
  于是乎,冯令瑜现今成了老太太眼里的救命稻草,在如何费尽心思将人迎进家门前得把最为棘手的解决了,比方说卿妆及她肚子里的孩子,压根儿留不得。
  虽然冯令瑜识大体又贤德有加,寻日和卿妆的关系也颇为不错,但是礼法归礼法,断不能因为怜悯而法外开恩,否则卫氏森严的门风都成了一纸笑谈。
  老太太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那句话足以表明她的态度,周身伺候的婆子媳妇都是府里的老人再没有不明白的,因此往后看着卿妆眼神就多了怜悯。
  原以为家来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哪知道不过是从龙潭一脑袋扎进了虎穴里,卿妆每天提防着有人来对付肚子里的孩子,不消几日心思渐渐不宽怀,下巴倒越发的尖了。
  夜里头卫应醒了阵,掩着心口直嗽闹得她也没怎么睡,大清早起来捧着漱盂吐得惨无人色,周氏看了心疼地掉眼泪,一面给她顺气一面劝道:“奶奶且安心,咱们院子里的吃穿都是自个儿动的手,但凡老太太太太们拿来的绝不叫进奶奶的身。我虽没伺候过有身子的,可和氏请了两个医婆住在咱们院里,经了她们手再不会有差。”
  青安也在一旁道:“婆子媳妇请安问候都是奴婢们代劳了,院子里安稳的很,老太太就算再狠,也得顾忌着大人不是?”
  卿妆端了盖碗来漱口,抚了抚微隆的肚子,“巴掌点大的小人怎么这样可怜,往后长大了若是没长成个好性儿,都对不起擎小受的这份罪!”
  周氏说这不能够的,“孩子长大什么样性,爹妈顶一大半力道,往后小爷由大人和您教出来,再没有差的,将来入朝为官定是青云不坠。”
  她向着她自然心有偏私,可府里头的多是秉承中庸之道的,百年来为了卫氏的家风门第前赴后继捐生护佑的不计其数遑论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是小子如今也顾不上了,就剩可惜了的。
  四太太如今没有精神头自管自个儿家门,三太太经历了官司谨小慎微,越发成了老太太的马前卒,园子里碰上了打发出去闲杂,就能光天化日地劝说卿妆否定孩子的生路。
  如今冯勋登基已有两日,装腔作势要三法司共同审理卫应通敌一案,为了彰显宅心仁厚就先命守府的番子尽数撤到了府外,名为保护实则软禁。
  如今没有别人,三太太说话单刀直入,“你救回了应哥儿老太太心里有数,往后再不提叫你出门的话,既是一家人,应哥儿有了难你岂能袖手旁观?如今只要公主能顺利进家门,不光是他连带着你的日子也能宽绰些。”
  她见卿妆没吭声,以为着说动了,又恩威并施,“这是应哥儿头个孩子,又是个金贵的小子,老太太自然心疼的很再不好张口的,可你得识趣不能叫老太太为难,你们年轻往后何愁没有子嗣?况且你素来聪明,能不知道如今的情势即便将孩子留下,他也安稳不了几天。”
  瞧着她苦口婆心的脸面,卿妆一笑,“这话三太太跟我说不着,孩子是我和大人的,你们想拿走我这儿不答应,那烦请三太太同大人再说声;他若是允了我就和他商量,他若是不允,您断了这个念想吧。”
  三太太急了,上来拉扯她的袖子,“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倔!你身份不高,应哥儿的长子是没法叫你养的,在正头太太进门前,总归要抱到老太太身边,生了孩子左右你也是守不住的。”
  卿妆直视着她,“当初太太也同穗儿这样说的?”
  三太太手一僵不由得将她的袖子撒开,没有风,那袖子仍旧晃晃荡荡附着了鬼魅似的,卿妆瞟了她一眼,“太太手里孙儿的血还没干净,如今就又要添上一笔,您就不怕?”
  “你闭嘴!”
  卿妆福福身,“我不开口,太太往后也不说,咱们相安无事,我仍旧敬您!”
  三太太踉跄了一步,青天白日头底下也不晓得见着了什么,唬得脸色煞白,到老太太跟前请安的时候还缓不过神来。老太太对两个媳妇尤为失望,长吁短叹了一阵儿把目光转向卿妆,“昨儿夜里是不应儿醒了,叫茶来着?”
  卿妆回了个是,“醒的时辰多了一刻,嗽了阵儿吃了药茶再睡得极安稳,王老先生说正是修养的时辰,看脉象比前些日又好了许多。”
  老太太这才放心,又瞧瞧她的肚子,“你也是个有身子的人,这么精细着照顾他没得损耗精神,你胡打海摔惯了可小的经不起。我昨儿想着雪舫地界儿好适宜养胎,你先头又住过,不如搬到那里去,也好静下心来照顾孩子。”
  搁在往常若不需照顾卫应,她倒能动心思,如今三太太头前这么一言语她警惕之心顿起,“多谢老太太体恤,只是大人的身子马虎不得,差之别人的手我终归不放心,如今正是要紧时候,就怕哪处不仔细了。”
  老太太不悦,“依着你,应儿离了你就不能够过日子了,你没进府那二十来年他可都风平浪静的,但你进府之后大小事情摁到葫芦起了瓢似的。如今你大着肚子再想添乱,我是不准的,叫你婆子收拾收拾,下半晌就搬过去住吧。”
  她素来说一不二,直面顶撞越发没了转圜的余地,卿妆埋着脸没吭声,她要她搬走就搬走?那可不能够,搬物件么最容易磕碰,等下半晌就说肚子难受赖在院子里不挪窝,老太太还能强行把她抬出去么?
  她正兀自这么合计,外头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莽撞的丫头也没说回事就那么直不楞地闯了进来,“老太太太太,北镇抚司千户领着七十名缇骑奔咱们府里来了,要请大人问话。”
  北镇抚司寻常只替皇帝专办钦定的案件,拿人刑讯处决不必经过三法司,卫应通敌之事三法司吵得沸反盈天再没个定论,如今皇帝竟是要绕过法度自行料理了么,老太太大惊,“如今人在何处?”
  “先头番子给了信才出了镇抚司,大人既安然无恙回京,烦请身着官服配合讯问!”
  “反了他了!”老太太大怒,拄着沉香拐起身,“这是活生生要将人逼死不成,去拿我的花钗霞帔来,今儿这话我替应儿答了!”
  太太丫头都慌张围上来劝,连拉带拽地叫老太太息怒,混乱里人也没站稳当脚下打滑摔在个丫头的身上,郎中来时两眼发直只顾着唉声叹气,越发不成事儿。
  四太太抹了泪转脸问卿妆,“应哥儿呢,可醒来了,总不能叫人直挺挺扎进府里来,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丫头姑娘们的清白要是不要了!”
  周氏跟在后头直摇头,这下越发慌乱,哭得惊得乱成一团,卿妆咬牙上前冲老太太俯身,“你且歇着,我替下老太太打头阵儿,若是不成,老太太也好有个回寰的空隙。”
  三太太嗤笑,“你?你如今连贱籍都没脱身,镇抚司那起子浑人,能把你放在眼里?”
  卿妆也不在意,只道:“他们摆明了不信大人安然无恙,老太太德高望重,大人若是好好端端的还由老太太出面,平白叫人往岔道想。”
  老太太倒是微微地点了头,这下再无人阻拦。
  卿妆出了门叫和氏,“各院子里门户锁好,丫头姑娘不要乱走乱散,再上前院请文先生来,就说我有事儿请教。”回身又嘱咐周氏,“替我准备身鲜亮的衣裳,还有我床头的两只匣子一柄烧了,以防不测。”
  镇抚司千户到的卫府门前时就见大门洞开,当院花厅上楠木彩漆官帽椅里坐着位夫人,穿一身暗绿织金云肩勾莲纹的短衫配着葱绿妆花千花江崖十福裙,正笑盈盈地瞧着人登门;周身环伺数十婆子媳妇,敛神静声垂首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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