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章 退让

  海陵和别的地界儿还不一样,冯氏就是打这儿兴盛起来从而一路北上而坐拥天下,即便定都邺京也没把六位先祖的陵寝迁过去,于冯氏来说海陵是仅次于邺京二一个重要的地界儿。
  再者海陵东南两面都是海,每日里除了城禁还有海禁,以抵御赫特的倾扰,如今过了时辰按着律令是不得再开城门了。然则卫应是奉命到此,手里握着行路的堪合和公文仍然被拒,那只能是海陵太守张介故意为难。
  海陵北城墙数丈,自东向西绵延数十里,城外除了笔直的官道就是荒芜的地界儿,赶个数十里才有僻远的村子可供歇脚,如今人困马乏进退不得。
  押送卫应而来的缇骑也直叹晦气,也不管当不当着人的面就骂骂咧咧地赶下车来,领头的总旗是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粗壮汉子,一呲牙满脸狰狞,“我说卫都司,今儿这城您还是甭进了吧?这儿不是邺京,您就将就一宿省得兴师动众的,不过您也甭怕,咱们兄弟都跟这儿一块喝风,您受累踅摸个僻静的地界儿歇着啊!”
  说完了他们扭头把马勒住,顺地一坐把缰绳压屁股底下,又从鞍边摸出水囊胡饼来叱骂一阵儿才说笑起来;说是叫人歇着,但仍旧生怕人跑了,不错眼地往这儿瞧,卿妆挺着大肚子下了马车,轻蔑的哄闹声此起彼伏。
  周氏和青安忍着泪不敢掉,搭手将卫应搀扶出来安置在四轮车里,董仪渊和文循将人推到了僻静之地远远避开缇骑,仍旧惹来场取笑,这样的场景一个月来屡见不鲜。
  卫应抬手抚了抚卿妆的手臂,“你还撑得住么?”
  她笑说无事,“如今顶好,还有趟马车,若我累了可上去躺会,你不用担心。”
  “好姑娘。”
  他笑着,握住了她的手,踅身从袖口里抽了封书信来递给董仪渊,“给张介送去,告诉他我正跟这儿等着,开不开城门让他自个儿掂量。”
  董仪渊领命去了,如何饶过缇骑和海陵守卫卿妆不晓得,只约莫过了半个来时辰城门大开,连迎出来十来个官吏;为首的约莫四十来岁,圆墩子似的,头戴乌纱帽身穿纻丝小杂花青袍,老远就架着银钑花公服束带火急火燎地往卫应面前赶,“卫大人,卫大人,卑职来迟了!”
  卿妆避到马车上,青安将车帘子挑开条缝隙好奇地向外张望,“方才不还在横行,横竖要到明儿大清早才许进门,如今倒能亲自接出来了,这位张太守行事也太荒谬了些。”
  外面一叠声的卫大人恕罪,卿妆笑笑,“料着叫寻到什么短柄了。”
  至于这短柄为何她不晓得,但决计小不了,否则也不至于前后判若两人。张介一路小跑到了卫应跟前兜头就拜,“卫大人息怒,卑职因上卫城巡查海禁的事来晚一步,叫守城的小子们冒犯到卫大人跟前,回头卑职就将他们发落了,求卫大人恕罪。”
  卫应也没为难他,抬手笑道:“张府台言重了,我获罪到此理应早些投名刺拜访,才不至耽搁府台的公事,左右不过欣赏府台治下的夜景,美事一桩何来罪过?”
  张介讪笑着恭维不迭要亲自来推四轮车,叫董仪渊一个森冷的眼神唬得惶惶,陪了阵笑这才头前引路将卫应一行接进了海陵城内,押送的缇骑自上府衙交换公文,张介又引着到了处宅院前。
  里头兵荒马乱的仍在收罗,张介抹把汗弓着腰笑道:“这宅子原先是处馆驿,后来荒废过数年,海陵建成后叫户盐商买了做自个儿游景的园子;前些日卑职得知大人要来这才盘下,以供大人和太太居住,此处不过两条街就是海陵最大的兴庆集市,往后大人和太太在此再没有不便宜的。”
  卫应一笑,“我获罪至此看守皇陵,哪有不去陵中,反倒在集市跟前过活的道理?”
  张介弓着身子脸面涨得通红,拱了拱手小声道:“大人素来廉正这个卑职哪里不知道,只是海陵去邺京甚远,大人不开口,卑职不敢说嘴,宫里的爷哪能知道咱们这儿犄角旮旯里的事儿。您跟这儿安生住着,但凡姓张的有口火气管保叫大人舒坦度日。”
  这位张太守是个官油子,哪里进哪里退哪里拉帮结伙手到擒来,卫应点头,“今夜我同太太在此借住一夜,等明日天放亮就住到皇陵去,多谢张府台的美意。”
  张介一听嘴杈子咧到了耳朵根儿,亲自牵了马小心翼翼地进了院,到了二门上再没敢抬步,周氏和青安左右护持着将车送进内宅里去了。
  人住进来再兵荒马乱的不成,张介叫手底下的笔贴式把人拢一拢带出了门,转天又撂下一府的公务亲自送卫应上皇陵去。
  皇陵去太守衙门数十里地,过了下半晌才远远地见着陵前五楹六柱十一楼的石牌坊,整雕的汉白玉腾龙飞云。
  过了牌坊迈上了笔直森严的神道,左右两侧有蟒山虎峪压势;又行不多远到了大宫门前的下马碑,车驾一律不许入内,卿妆下了车来能看清一望无际的赤红围墙以及威勇的东林铁骑卫卫。
  等她转过头来,就看见张介张口结舌地瞧着她,周氏怒目而视连唤数声张府台也未见有任何回音,卫应握紧了她的手牵到身边来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张府台,天家面前还是留神为好。”
  张介这才像是打梦里醒来,看着卫应似笑非笑的眼神唬得魂飞天外,两脚在地上打绊走得跌跌撞撞。过了碑林和石像生到了龙风门前,门里有宫中守陵的内监接管,至此张介再无理由相送。
  等卫应一行走得不见了影,他面上仍旧是痴颠的笑,同那笔贴式叹道:“本官活了四十来年哪见过这等样的美人,画上似的,配个卫应这个残废可惜了,要是能叫本官受用一回,给个神仙都不做了!”
  那笔贴式嘿嘿一乐,捻着山羊胡道:“人就在您眼跟前儿,您只要动动手指,到时卫应一命呜呼了,美人儿还不都是大人的,弄回家当姨奶奶卑职面上也有光呐!”
  张介对此事心驰神往,捧着圆肚子乐了阵儿,大约还是畏惧卫应威慑大有悌悌,“难呐,俗语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看卫应现在倒了台,卫家的姻亲可都是手握权柄,复起都早晚的事儿。女人就是个玩意儿,乐一乐就得,哪能把命搭上,这事儿得从长计议。”
  他自顾自感慨了一回,依依不舍地出皇陵去了。
  卿妆悠悠地推着四轮车慢行,倒是把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卫应听她嗤笑便问道:“是张介么,说什么不敬的?”
  她摇头,“官爷都是两张皮,当面对你毕恭毕敬,背了人恨不得将你剥皮抽筋,卫大人您此番海陵之行怕是有的热闹瞧了。”
  卫应一笑,“皇陵清冷,有热闹自然好些,张介此人奸猾贪婪又**熏心,冯勋对他却信任有加,我若在此必不能容他长久。”
  卿妆有些意外,他竟会当着守陵内监的面这样直言不讳,再抬眼瞧人,领路的四个内监俱是垂首旁侍似乎压根儿没往耳朵里听去;等进了皇陵行宫的侧殿,就见那四人震袖倒头下拜,“奴婢恭迎家主奶奶,愿家主奶奶康乐无极。”
  左右问候过了,又交代了卫氏三太爷四太爷和老太太太太一众女眷的住处,这才将梳洗的漱盂盆子送进来,另备了几样饭菜这才退了出去。
  卫应在皇陵里安插了卫氏的人,卿妆怎么也没料着,歇下时望着恢宏的藻井赞叹道:“都是卫氏钟鸣鼎食数百年,随便叫个使唤丫头都是官职在身,如今这话我是真信了。”
  卫应打四轮车里直起身,撑着她的手慢吞吞的将脚踩在地上,“海陵是冯氏发迹之处,卫氏的根基何尝就比他们弱?冯勋欲致我于死地,我不能任他宰割,何况老小都在我身边,万一哪处行差可叫我怎么是好?”
  卿妆搀着行了几步,他腿上再使不上力道来,只能怅然地坐回四轮车里;他抿唇不语,她看着心疼,搬了个杌子伴他坐着看窗户外的苍青松柏,“这月余咱们一路奔波,哪有功夫好生养伤,王先生说至少须得四五个月你才能转好。冯勋素日见不得你顺当,如今倒是做了件好事,若论静养,其他地方怕是没一处比得上这里的山景环境。”
  她素来心胸宽绰,卫应抚抚她的脸,“我是个男人,吃苦受累本就寻常,只是我私心作祟压根儿不愿你离我半步,倒牵累了你也随我四处劳碌。”
  卿妆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不爱听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话,倘或往后好了歹了,总归是天各一方。分离必有遗憾,同死我都不怕的,共生我也会做得很好。”
  大约没有什么比情人之间互通心意更能叫人神魂俱荡的,他将她抱进怀里,低下头吻了吻,“卿卿,我娶了你,何其之幸!”
  她笑,环抱住他蹭了蹭,“自然自然,我这样式的小媳妇当归属于宜其家室之流,许你偷着乐呵一阵儿!”
  偷着乐也是委屈了她,总会一日他要堂堂正正地娶她进门,到时理应天下皆乐。
  为此,他可以退让,但不能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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