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章 手段

  曾白衣上到了二楼,除开地上的几颗珠子和歪扭斜挎的一顶雉尾翎,入眼的都是码的齐整的箱子。柳鹤龄见他神色阴沉的露面,心下了然,那丫头机灵,糊弄他是绰绰有余。
  “师叔,您把她藏哪儿了?”曾白衣挎着雁翎刀迈过门槛,脸上的萧瑟残忍和前院热闹迭起的弦鼓琵琶格格不入,“您这样成天南来北往的,带着个大肚子的女人便宜么,回头小的再出个意外,卫氏一指头就能将德庆班碾为齑粉!”
  柳鹤龄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除开眉目间隐忍不甘和性子倔强些再没有旁的叫人厌恶,可如今不过数年几乎判若两人,像失怙的幼狼受尽欺凌后凶狠的反扑,只知道血腥和杀生害命。
  他有些怕,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找都找过了,没有就是没有,我能把她藏哪儿?”
  曾白衣摁着刀柄近前一步,看他眼神里的畏惧冷笑,“师叔诓我却诓错了人,你们唱戏用的喷火和戏法儿都是苏州时候我同她一块儿商量来的,只是没功夫做出来罢了,我不觉得天底下还有谁花心思使这些。倘或是师叔的大材,德庆班也不至于在宋师兄死后萧条至此,等了数年的光景才得以一鸣惊人。”
  柳鹤龄心中有气,气他说的话不假,自个儿的本事在海陵城里施展不开须得要小辈的提携,他钦佩的同时也有难以启齿的羞愧,如今曾白衣大喇喇地说出来简直叫他的颜面扫地。
  他掖着手看了他一眼,“难为你还没忘本,曾大人如今脱了贱籍入朝为官,和我这个下九流高谈阔论火彩戏法儿不妥当吧,拿自己的未婚妻换取的荣华富贵还没坐稳当,回头叫僚属再到上差跟前上了眼药多不值当的。”
  风尘中人骂架专揭人短,曾白衣恨透了伶人的身份立誓要换个活法儿,可如今得偿所愿了,仍旧有人揪住他的旧事不放,像个无法摆脱的诅咒叫他束手无策。
  他哼笑了一声,“师叔是长辈,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敬让您几分,可师叔要识时务,您不告诉我回头将您和德庆班的师兄师弟们尽数关起来,您觉得卿妆会不会露面?”
  这样个人已然丧心病狂了,甭说卿妆有了孩子,即便是大姑娘也不能叫他找了去,“人是你亲手送出去的,这会死乞白赖要回来还想把她送人么?你苦苦相逼为了什么,她是生是死是富贵还是落拓同你有何干系,同我有何干系?”
  曾白衣压根儿不听他的,森然一笑,弹刀出鞘,“这么说,师叔不肯放人?”
  柳鹤龄话还没出口就被刀刃抵住了脖颈子,曾白衣扬声道:“卿妆,我知道你跟这儿,我来是带你走的,往后免你颠沛流离何尝不好,你不爱见我连柳师叔的性命都不要了么?”
  隔墙花架下,卿妆攥着八角葵瓣高几正在匀气,曾白衣的话他听的真真儿的,他狠下心来六亲不认何况一个远不远近不近的师叔,时隔多年拿他做刀下鬼根本就不会心软。
  她正兀自琢磨怎么救人,苌儿从墙头上跳下来,小声道:“他不敢,这是徐府又不是他家,再不给徐同安脸面也得顾忌他是个二品大员,好容易才在狗皇帝面前露了脸,不能头回出门办差就把皇帝老师得罪了。”
  卿妆看了她一眼,苌儿有些心虚,目光闪烁,“我说实话,看我做什么?”
  曾白衣喊完了没声了,也没听见手刃活人的动静,她脑子转的飞快想着怎么不动声色地救人,哪料着突听那边有人进院回事,“曾千户怎么在此,前厅抚台大人恭候千户多时了,您请抬个步吧!”
  接着还刀入鞘,曾白衣大约是出门去了,苌儿长长地出了口气,抱着剑上角门上探了眼回来捂着嘴偷乐,“您那师叔可真逗,平时横的二五八万的这会瘫在地上筛皮子呢!哎呀,这人呐,就不能缩手缩脚的,再好看的也得死菜了!”
  她摇头晃脑自顾自说了一大串儿,后来发觉没人理她脸上的笑都僵了,怯怯地回头看着卿妆;她没什么表情,平心静气地望着她像望着个陌生人,后来瞟了眼她手里的剑,抵着腰身捧肚子从角门里出去了。
  苌儿手一抖,剑从手里滑掉在了地上,鞘上有颗红独山玉是从虞阳城里的客栈捡到的,卿妆走得急没发现丢了柄簪子,她匆忙揣兜里一直没机会还给她。
  后来她不要她了,她负气更加不肯还,就扣下来找手艺师傅镶在剑鞘上,如今她看见了也没言语却叫她无地自容。
  她怔怔地站了片刻,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剑捡起来,抹了把眼睛,小声咕哝着,“我没错,你为什么要怪我!”
  隔了半晌她抱紧了剑,仍旧低着头,“即便我错了,你也不许我改正么?”
  夜色正浓圆月未满,谁听了她的话去谁又记在了心里她一点都不在乎,只坐在墙头上愣神,天地这样大,人心却这样窄。
  曾白衣跟着徐府的家人顺着伶人客居的厢房外的甬道上前厅,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徐府的家人会功夫没什么好奇怪的,可领路的这位说不上来怪异,似乎在他面前刻意藏拙。
  他攥紧了刀不漏痕迹地加快了一步,回身随口问道:“本官不过出去会会故人,同你家大人说过了,才不到一刻就这样急着叫本官回去,可是前头出了什么事儿?”
  那家人越发恭敬,弓着腰身道没有,“大人说请德庆班来就是给曾千户洗尘之用,您如今不在跟前听戏岂能圆满,故人何时都能相见,等散了席叫到您的行辕去都成,不急于一时。”
  曾白衣不动声色地道句多谢徐抚台,心里却坚信这人可疑,之前借口更衣才得以上后面来寻卿妆,悄没声儿要带走她倘或走漏了风声惊动了卫应那可怎么好,所以压根儿没跟徐同安提起要去看谁。
  这位接茬接的倒游刃有余,看来是个油子,徐府里出了这样个油子来接他回去,又逢着地偏人稀的小路,看来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住了脚,那家人也住了脚,弓着身子见他半晌未动地方,这才抬起眼来茫然道:“千户有何吩咐?”
  曾白衣握着刀柄轻飘飘看了他眼,轻蔑一笑,“谁派你来的?”
  那家人掖着袖子行礼,“抚台大人请曾千户前厅吃酒看戏,命小人特来相邀,您这边请!”
  “请我去吃酒看戏,还是请我去痛下杀手?”他慢条斯理地挪退了几步,“让我猜猜,你身上藏着的是刀是剑亦或是匕首?”
  徐府的家人见行迹败露目露凶光,对插的双手里顿时多了件尺把来长的清刚插子,锋芒利刃奔着曾白衣就去了,雁翎刀刀身长而得势,曾白衣微微格挡就给自个儿容留出脱身的地界。
  镇抚司的缇骑闻声几乎是瞬间赶到,那家人见势不好要跳墙而逃,缇骑端了袖箭,霎时流矢如雨下,人就从墙头上跌了下去。
  曾白衣料着那人油滑,不能轻易逮住,等上了前厅不动声色地吃了几盏茶已过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有缇骑上前回事道人捉住了,他抚掌道好叫请御酒上来。
  他举止怪异引得众人皆是忘了看戏一径扭脸看他来,等宣了圣旨,茶盏里斟满了御酒,曾白衣这才对徐同安拱手道:“抚台大人请咱们看戏,咱们也应当以礼相还,卑职这儿有出下酒戏,烦请徐大人过眼,带人!”
  缇骑闻声将先头行刺他的家人提了上来,镣铐之下皆是血肉模糊的伤口,从廊下到花厅上逶迤出老长的一道血印,水榭上的戏也罢了,满堂鸦雀无声。
  徐同安见了人就觉得不好,昨日那位姓孙的笔贴式上五子家嘱咐他抓卿妆,都到了这般时候还没有音信,连那姓孙的也称病告了假,他就知道这里头出了岔子。
  如今一看五子奄奄一息被提上来,顿时就知道恐怕今日难以脱身了,徐同安佯作镇定地看了曾白衣一眼,“千户上本官家吃酒听戏,怎么还将这儿当衙门升堂了?”
  曾白衣不急不躁,拱了拱手道:“按理说镇抚司审问应当在卑职的行辕,脏了抚台大人地界儿太过失礼,只是这位犯人和抚台脱不开干系,卑职就斗胆借您的地界儿问话了。”
  转而他又对众人道:“就在方才这位假借徐大人的名号请我回来却半途行刺,他脚下的长匕首正是凶器,我捉了人预备着带回去审问免得惊了众位,可半道不止一个人将他认出来,这位正是徐大人的心腹爱将五子!”
  曾白衣踅身对徐同安道:“敢问徐大人,咱们毫无冤仇,您何故不待见我?”
  徐同安矢口否认,“曾千户说话可得有凭据,本官不识得这人,心腹更是无稽之谈!”
  曾白衣也不急,抬手指着五子道:“这位行刺我也就罢了,我还发现个怪事,这位压根儿不是殷人,是赫特的回剌,专爱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敢问徐大人,您府上养着个回剌做什么使?”
  徐同安脸色一霎就白了,欲辨却又无词。
  崔宪臣凭几上挨着捧茶盏看戏,转脸兴味盎然地对卫应笑道:“让他们狗咬狗,卫兄真是耍的一把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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