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章 扑火
信是卿妆写的,方才临走前卷成了个卷别在了卫应的发冠里,他抻开手指递给眼前的女人,和煦而笑。
细串儿被晃了神,踯躅了半晌才犹豫着接了来,展开来瞧面上的血色褪尽,攥住了纸卷死死地摁在心口喃喃地道:“我的妮儿——”
卫应仰面瞧梅树上挑着的绢纱圆宫灯,灯扇上绘着十面埋伏,栩栩如生,似乎能听着两军对垒时的声动天地屋瓦飞坠,金鼓剑弩人喊马嘶。
半晌细串儿才抬起头来,眼泪花了精心打扮的妆容,半伏在地上问道:“卿妆那小鬼丫头,平常就是个招牌头,做这个老孽么事哈?”
他不大能明白她说的话,素来也没有别人向他打听事儿的规矩,他不答反问,“听说你失足落过水?”
细串儿嚷嚷了一句胡调,直起腰板跪坐着收拢收拢裙子扒拉了头发,虽不能如同先前好模好样的,但至少瞧着不甚落拓,一笑还有风流韵致。
她说的话卫应不尽然都明白,只隐约能猜出来当时他同卿妆离开松江后细串儿的遭遇,孙昭的死是冯勋一手安排下的,可坏就坏在孙昭这人百事都好就是极爱美人,但凡是瞧上眼的非要放到自个儿身边百般宠爱几日才好。
细串儿当日同卿妆说的那些不是假话,可越是真格儿的冯勋越是担心有纰漏,即使细串儿只陪过孙昭一日他也不能放心,使人上松江悄没声儿地除掉她和她妈妈玉坠子,动手是动手了就是不怎样彻底。
原先同贤会馆的董事严式恒自打见过卫应同卿妆后就晓得里头有隐情,时刻注意着细串儿的动静,那晚上她将将落水就叫人给救了,为免招人注意又悄悄地将她送出了松江府,沿途都有人看顾着。
严式恒的打算是孙昭命案重审的时候让细串儿出面作证,可惜后来侯自显自尽后这事儿就石沉大海,卫应后头败了势谪居海陵,他以为着再也用不着细串儿的时候就再没叫人看着,那时候细串儿已经生了个女儿。
她出了松江后发现自个儿怀了身子,旁的事儿都做不来只得上杭州做了船娘,陪客人说说笑笑,与文人墨客弹琴赋诗换些银钱赖以度日;后头也曾被人认出来,她怕仇家追杀,一路逃到了两广换个名儿暂居,叫个有权势的牙婆收容做了瘦马。
那牙婆不知道她的身份来历只当作摇钱树,不出俩月艳名远播,布政使庞廷善就将她收买了来用以蛊惑卫应;他曾是远远见过卿妆一面的,觉着下九流的玩意儿生得还就一个模样,卫应既然好这口倒不如投其所好,先遣人来收买了再说。
为了叫她死心塌地地替他卖命,庞廷善就把细串儿的俩月大的姑娘叫人给抱走了,告诫她笼络住了卫应的心,叫他言听计从她们母女才有活命的机会,细串儿不得不从。
至于庞廷善这种迂回的方式卫应早有耳闻,庞廷善是个笑面弥勒只是肚子里走得都是诡计,他不会像徐同安和张介似的匹夫之勇,也不似秦文观和杨怀有只知道争斗,所以他提防他是自打上海陵后就预备下的事。
细串儿被庞廷善收买后,卫应就叫董仪渊将她女儿救出来,恰逢那时候苌儿要给自个儿说亲,瞧他从秦楼楚馆里出来心里老大不痛快;家去叫卿妆三言两语说的动了心思,又跟着董仪渊后头才把事儿闹明白。
卫家上下叫人不错眼地盯着,半道冒出个巴掌大的孩子来没得叫人质疑,董仪渊本想着将孩子送去德庆班安顿,结果先后被曾白衣和庞廷善截了胡叫德庆班大伤元气,直到人都迁居到海陵才把这事儿给办成了。
苌儿是跟着他一路辗转的,知道这里头的厉害索性要跟卿妆通个气儿,进不去她的院门也不是没有办法,那不是有石块和土坷垃么,缠上点信纸就能互通有无啦。
卿妆得知这事儿后就叫她描绘了那孩子的模样,随附上封信叫卫应转交给细串儿,昔日给她过桩恩情要她今日来还,不还也不当紧,请她莫要给庞廷善当耳报神。
同桌上摸过牌走过棋,也跟想入非非的老爷阔户斗过智斗过勇,往日的情分不浅可也不见得深,细串儿觉得自己应该无情无义想着自个儿一亩三分地不蹚浑水,可是那厢还有她的孩子。
叫这些官老爷当玩意儿,给谁办差不是提着命换命,如今命根子攥在卿妆手里总好过那起子不认识的爷们儿,细串儿想得很开,“算哉,大人,奴是个能出趟的,你给条道奴就走。”
卫应闻言,垂眼来瞧她,人多了世俗气儿,没有清明的眼睛,看着累得慌。
他没说话勾着唇笑着,细串儿看花了眼睛,心慌意乱。爷们儿见不过不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能见过的顶大的官儿就是孙昭,也不过从二品,可惜人生得跟芦柴杆儿似的又老又丑,叫人恶心。
她以这个为生计再不痛快面上也仍旧是歌舞升平的,当自己这辈子没福气,可惜叫她遇上了这位,云端上行走过的爷们儿即便落进泥沼里也是风华绝代的,不管为了自个儿还是孩子都遏制不住要飞蛾扑火。
细串儿泥首在地,说的是官话,“奴倾慕大人,这颗心都是大人的,您若不信,奴愿意双手奉上。”
卫应笑,支着手臂斜倚在四轮车上,“倾慕?”
细串儿的心哆嗦了下,“是,奴愿意生生世世追随伺候大人,只有大人厌恶嫌弃奴的,再没有奴背弃大人的份。奴自知身份低贱,只愿长随大人左右,绝无他想。”
“不背弃我么?”卫应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额角,柔然一笑,“你见我第一回便是这样忠贞节烈,闹的人心里不明白。”
细串儿抬起头,脸颊绯红羞得眼眶子里的泪珠子要滚下来,想要说些话却不及行动来得蛊惑人心,抬手解了颈下的对襟纽子,月白的琵琶扣刚从扣袢里挣出来就被一柄纸扇压住了。
顺着扇柄往上是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忽视的凌厉,卫应抬起了手拧转了四轮车往里间走,直到廊庑下才听他道:“进来!”
她心中大喜,起了身也顾不得腿脚酸软矮着腰随在他身后,进屋阖了门一室烛光满目静谧,她不敢抬头颤着手要去服侍他,可惜叫柄利剑横在了眼前。
她被吓得发不出声来,倒在地上看卫应从四轮车里起身,慢条斯理地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她,像普度众生的神祇,目光悲悯又和善。
“住在耳房。”他多余的话没有说,可目光里的戾气表明了所有态度,他没功夫同她过多周旋,只补了句,“往后这儿不兴出现琵琶扣,我不喜欢。”
细串儿攥紧了衣襟,往日欢场上的婉转柔顺长袖善舞半点都不起作用,她害怕到手心里浸出汗来,他说的那间耳房阴森森的,如同吃人的牢狱叫人不寒而栗。
她战战兢兢过了一夜,可不过一夜永安府口耳相传,昔日首辅卫大人谪居永安府俩月有余终归经不住花魁细奴的妖娆风致,一夜帐中欢成其好事,往日那位再得宠的卿倌有了身孕又如何终归抵挡不住桃花风流。
这话是庞廷善授人肆意传播,下了值先到卫应这儿恭喜得了国色天香的佳人,进了门就喜笑颜开,“瞧我昨儿给卫大人添了盆晚茶花真是喜信儿,一夜双姝,美玉温香,兄弟是好福气。”
卫应乐得和他周旋,拱了手致了谢,“承了庞大人的美意,受之有愧!”
庞廷善连连摆手,“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女人不过是锦上添花,欢喜则是闹心则非,世间事难逃个称心如意,卫大人喜欢我这个做哥哥的心里就舒坦了。”
他来消磨卫应的意志,卿妆那头自然也不会落下。看管她的卫军得了命令也做起了嚼舌根儿的碎嘴子,左右不过是卫应有了新人,一夜如何缠绵恩爱,中听不中听的怎样中伤卿妆怎样说。
污言秽语只他们说也就罢了,那日庞廷善的夫人亲自登门,说笑两句把话扯到正题上来,“这两日永安府里头风声不正派,我怕小夫人跟这儿受了委屈且先来瞧瞧,怎么瘦成这样,我心里头怪不落忍的。”
庞夫人打她被关进这里只来过一回,四五十岁的妇人精明干练,和她爷们儿那尊大肚弥勒完全是南辕北辙,卿妆暗地里越打量越觉得有意思,怨不着公母俩成天打仗。
这会她来明白有意图,她提手巾抹眼泪卿妆也跟着细声呜咽,左右数落卫应如何薄情寡义,如今怀着孩子他就养起别的女人来,说到动情处吵闹着不活了。
庞夫人眼明手快一把拉扯住了,“小夫人这是做什么,身子是自个儿的,犯不着为了男人朝三暮四要死要活。你这身子这样大了,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也得争口气活下去,天无绝人之路,总归能走到明道上去的。”
卿妆识趣的很,顺着她的话往下出溜,“我一介女流除了唱戏什么也不会,如今还大着个肚子可没活路了,夫人是仁善心肠,能来看我一眼也就足了,哪有什么明道可走?”
她哭得梨花带雨,庞夫人瞧着火候到了,旁敲侧击地道:“人不能忘窄道上走,要看着通途就得自己争取,眼前就是大好的机会,只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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