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章 打赌

  卿妆歪在榻上不错眼地盯着更漏,那玩意儿动得慢,好半晌铜叶莲花才沉下去丁点,夜色显得越发漫长。
  苌儿觉得她可怜,好容易跟对个男人却活生生叫从金银富贵窝里掀出来,小命都攥在别人手里,好歹这么使点劲儿就折了。
  她把杌子往脚榻跟前扯了扯想陪她说会话,可又没安慰过人不知道怎么开口,清了清嗓子仍觉得没有头绪,挪开目光俩眼珠直转悠,心想着这比宰人难为多了。
  苌儿在束腰杌子上如坐针毡,俩手堆在一处磋磨,卿妆扭脸瞧她心浮气躁的样儿,有些好奇,“你有事儿?”
  她能有什么事儿,吃穿不愁又没有爷们儿正叫人摁在铡刀底下感受生死一瞬,即便有,人也不愿意当她爷们儿,她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话题。
  “你那小妹子今儿多大了?”没话找话,生硬又刻板,苌儿说出口的一瞬险些咬自个儿舌头,人正伤怀呢还给补一刀,都叫什么事儿?
  卿妆勉强笑道:“十三年前分开时候她才两岁,活到今年也该十五了。”
  话头扯到这儿,容不得她不往下说,苌儿挠挠脸,勉强急性这个话题,“叫什么?”
  “家里人都叫她妞儿,大名不记得了,都多少年了。”卿妆歪着身子眼睛不晓得盯在何处,“曾白衣把我从水沟里捞上来的时候都分开都两三天了,又惊又怕什么都忘干净。”
  苌儿捧着脸看着她,心里头唏嘘,“就没想着找过?”
  卿妆觉得好笑,“兵荒马乱的是死是活都不明白,她被卖了做想肉就是人肉馅,必是活不成的,爹妈和哥子捱着卖她的百十来文钱兴许还有条活路,可是大殷疆土辽阔一辈子的都走不完上哪儿找。”
  苌儿顺着她往下说,“也对,那样爹妈不认也罢,不过万事儿都得往好了想,也不定就是死路。你瞧我和我姐儿俩花子,就是叫侯自显收留了给他当刀使,除了危险点也是吃穿不愁的,或许你那妹子没叫人吃了,和我一样的境遇也不定。”
  卿妆看着她笑,笑得苌儿尴尬起来,说得好似她这境遇多好一样,要不是崔媞收留这会早投胎去了,容得她跟这儿说三道四。
  两双眼睛对望了片刻,还是卿妆先开了口,和颜悦色地安慰她,“你的境遇,是顶好的。”
  苌儿来了劲儿,拖着杌子又往跟前凑了凑,“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世道艰难能活着就最好。我跟西厂住着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听过,侯自显那人就爱收罗小道消息在皇帝面前邀宠献媚,你男人首当其冲,中晌吃了几口什么菜下半晌打了几个喷嚏他都如数家珍。”
  卿妆神情黯了黯,勾唇笑道:“你听的最多的就是卫应,所以逃命的时候就往崔媞的马车跟前跑?”
  “那自然,听得最多不顶用,我也是挑人的,以前就觉得他是个人物。”
  苌儿扳着手指头给他数,“每年各地给卫应送的孝敬那是不计其数,他是个挑剔的人,能用得上的才肯抬眼瞧,酒色财气哪个都不缺,可就没见他有样上心的。这样的人拉拢不住控制不得,皇帝老儿也觉得可怕才一里一里地忌惮上他的,要不然能生出这样多的事儿来,你要是早点出现大伙儿就不会这么认为了,说到底他就是缺个媳妇儿呗!”
  卿妆对卫应的过去很感兴趣,笑道:“就没人给他送媳妇的?”
  “送啊,男媳妇女媳妇都送过,全叫他给撅回去了,就皇帝赐的那俩姨娘撅不动就束之高阁。”
  她歪着脸儿打量卿妆,啧啧两声,“以往送的美人也有比你美的,但就是没你胆大,见到他跟耗子见猫似的,再美也瞧不出来;你不一样,敢勾引他,给他蒙的五迷三道的,以往那些人要是开窍知道他好这口,挑个大胆的美人说不定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听她胡说八道,卿妆啼笑皆非,“我那时候也怕他,没勾引他。”
  苌儿翻个白眼,“蒙谁呢,那时候咱们一院里住着,你每回见他我都瞧得真真儿的!他进你退,他得不着心能不痒痒,可不就一头栽你身上了,要不栽你身上才见几回面就能把你摁在船上亲?”
  卿妆气得不想和她说话,“你既然知道男人吃这套,怎么不使在董仪渊身上?”
  苌儿嗤之以鼻,“他有二十没有,算男人么,不是个爷们儿的货才看不上我。”
  两个人胡扯八扯,时辰就过的飞快,卿妆前一刻还指着下巴透过窗户沿看星子后一刻就听着远远地有哪家的鸡打鸣了,一叠声此起彼伏,天就要放亮了。
  卫应这一夜都没有回来,按照苌儿之前的说法,崔宪臣要把卫家的下人全都折磨死,如今数个时辰过去,人间炼狱也该到了头了。
  她明白冯勋也好,崔宪臣或者曾白衣也罢,新帝一党之所以不敢把卫应如之何不过是忌惮他的摆开的局,如今双方酣战的淋漓,最后的筹码仍旧牢牢地握在卫应手里让人忌惮。
  可是既然敢这样大张旗鼓地给卫家教训让为应明白帝王的雷霆手段,只能说明冯勋的忍耐已经快要到了尽头,今天能收拾卫家下人明天就能收拾卫氏,冯家王朝跟前卫家也终究不过是臣仆奴才,生死都攥在冯勋手里。
  她替他担心,可终究毫无办法。
  天亮了,外头的街市热闹起来,谁也不知道卫家一天半夜经历过怎样的险境。日子如水能将所有砥石砺岩冲散,更遑论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偶过的砂砾,苌儿下半晌打探消息回来,关于卫家的境况仍旧一无所获。
  卿妆坐在梢间里有些沉不住气,苌儿蹲在矮几上剥外头带回来的一袋子炒栗,安慰她道:“你也别急,未必都是坏事,德庆班今儿中晌在永安会馆大戏楼搭台子唱了《满江红》,说的都是靖康耻,是得了你爷们儿的意思不是?”
  卿妆紧着皱眉头,时机怎么掐的这样怪气,早不唱晚不唱非得等着崔宪臣拿卫家开过刀,她问道:“现在德庆班唱完了回哪儿去了?”
  “哪也没回,走了。”黄澄澄的栗子被苌儿剥出来,放在掌心里来回颠腾晾凉,自个儿咬了口眯缝着眼道:“这儿是省城,今儿一过无论德庆班也好还是《满江红》,肯定名声大噪,他们得要上别处唱去,唱的大伙儿都晓得冯勋是个什么德行才好!”
  “上哪儿唱去,柳鹤龄和你说了没有?”
  苌儿摇摇头接茬剥下个栗子,“我见了他还给他送上了船,他说可能去湖广的靖州也可能去福建延平府,或许可能一路北上直唱到邺京,临走前他说这玩意儿对你身体好,你吃不吃?”
  卿妆没心情理会她,一袋子都丢给在她怀里,“几日不见,他胆子倒是大了。”
  苌儿摇摇手指,“其实这档口冯勋再着急上火也不顶用了,明眼人一看德庆班的《满江红》就是讽刺他,戏班有个好歹左不过是他心虚了呗,明里暗里对唱戏的下手都说明他是个无道昏君,反对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卿妆倒不这么认为,历来都是胜者为王,只要把这件事平息下去再过数年,大殷若能平宁安稳谁还记得冯勋是如何御极,都会记得他是个好君王何况一向趋炎附势的史官。
  所以,卫应筹谋了这许久,如今才真正到了要紧时候,但凡行差就错满盘皆输。
  她明白,崔宪臣也自然明白。
  一天一夜的折磨结束,卫家老太太和太太们早就昏死过去,年轻的媳妇们儿熬不住的早就痴傻疯癫,过了十来遍水才将地缝里的血肉冲干净,他出门看到了廊庑下坐着的卫应。
  日头温吞,他坐在四轮车里晒太阳,精白的衣袍上站了几点血渍,不晓得是那十六个丫头婆子哪个的,早就干涸了。
  崔宪臣兴味盎然地背着手踱到他跟前,“卫兄,需要更衣么?”
  卫应勾唇,整日未眠声音有些低沉,“多谢崔大人,不必了。”
  听了一天的惨叫闻了一宿的血腥味,再瞧着整家人哭闹哀嚎,顾不得贵妇淑女的姿仪趴在布满血肉的地上求生逃命,心绪里竟然没有半点起伏反倒能和他说笑,崔宪臣很好奇。
  可好奇没多久,就有番子来回禀德庆班波澜壮阔的行径。
  他抚掌大笑,俯身森然盯着卫应,“卫兄原是有后招儿等我呢,怎么着,这回的岔子是算在我头上么?我慢待了您家老夫人和夫人们,您就在陛下面前给我上眼药,卫兄就不怕,今天的刑架上绑的是您家的老夫人和夫人们?”
  卫应好整以暇地回望着他,“崔大人,不妨,试试看啊!”
  崔宪臣闭了闭眼睛,隐忍了怒意,“你当我不敢么?”
  “崔大人当然敢,只是您前脚动手,后脚宣平帝陛下就会出现在朝堂上。”
  卫应端起茶盏浅斟漫饮,敬他道:“雨前龙井,算得上好茶。”
  崔宪臣搓牙,冷冷一笑,“你拿我当三岁稚童哄,宣平帝被囚禁在赫特,你拿什么让他出现……”
  这话他自个儿都不信,冯勋前后派了多少人去找冯绩,连片影子都摸不到,若真格儿在卫应手里呢,他不敢想。
  卫应勾唇,“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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