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5章 骨血
回事的小子弓着腰身站在滴水下,四月里响晴的日头晒着虽不怎样热腾但不由自主冒出层冷汗来,卫应半晌没吭声他就得那么站着等信儿,阑干边的卿妆倒是回过身来,瞧着那爷儿纹丝不动的只叹了口气接茬看悠悠流水去了。
时辰长了,小子额头上的汗绷不住,“啪嗒”一声敲在木桥上惊醒了梦中人,卫应沉声问:“崔掌印的供词呢?”
“锦衣卫都指挥使亲自送进宫中呈陛下御览。”回事儿的脑门上褶了两褶儿,才磕磕巴巴地道:“据说崔掌印将罪名都认了,从去岁到今年一桩没落下,受了逊帝的命令栽赃陷害大人,诏狱的刑都过了个遍才签字画押……”
他还要再说,可见着卫应的面色唬得魂飞魄散,把脸一埋再不敢张嘴。
“我知道了。”
等了半晌才等来这么句话,那小子伶俐知道再呆下去准没有好事儿,辞了礼就迈开腿一股风似的刮走了,卿妆容他独个儿出了会神才到身边来握住他的手道:“湖上风大,风寒还没好利落,咱们回去吧。”
他没吭声,只让她推了上湖岸再回了书房研墨写字,湖影里印着的匾额仍旧是那块亦闲游,宏伟恣肆的笔力是四年前的卫首辅亲手所提,如今劫难褪尽后融合了卫氏的风骨气节依然是气势万千。
崔宪臣的死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当然更多议论的是他和逊帝费尽心思坑害卫应的累累罪行,去岁罄竹难书的恶名和今时的如山罪证如今真相大白,历经风浪后的博陵卫氏仍旧屹立不倒,百年清高门第钟鸣鼎食。
皇帝重病朝堂群龙无首,四月初十卫应告假毕重回中极殿,十一日冯绩身子骨见好重回朝堂,可视政不过半个时辰吐血不止倒地晕厥,当时刑部正在回禀崔宪臣的罪证以及查抄崔府的若干事宜。
这样的情况之前也有过一回,四月初九日中晌锦衣卫都指挥使带着崔宪臣的供词入宫请旨,那会冯绩的兴头略好些正和位新入宫的贵人调笑,结果看了供词一口血喷了那位小贵人满脸,贵人惊声尖叫触了他的霉头叫一剑毙命。
小太监将人抬出来的时候说那小贵人今儿六月才满十五,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浑身是血,也没人如实相告只对娘家说失足落水不治身亡,给封了个贵嫔的称号敷衍了事,那娘家也不过五六品的小官儿无权无势只得吃了这个天大的哑巴亏。
这会皇帝旧病复发叫抬回寝宫朝中重臣齐聚,自大清早守到宫灯高挂,内务府值上的都不敢分神片刻,中晌皇后派了体己的女官旁敲侧击地传口谕叫人把皇帝的棺椁该备齐的备齐,免得到时候冷不丁那一下子大伙儿都得乱了套。
当然这事儿得背着人做,才刚迁都百事不安闹出声去让天下不稳,回头问罪来就得抄家灭门,内务府都是油子谁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使了营造司可靠的匠人夜晚出京给棺椁梓宫上漆。
内宫有皇后守着,帘子外头一干重臣等信儿,头一个就是卫应,里头御医的话听得真真的左不过是宽慰人心之言,到这时候就得听天由命了。
皇帝还未过而立之年,一趟远征失陷敌手身子被折磨得亏空,回头来颠沛流离好容易回了邺京登上皇位还左右都不得意,整日惊惧提心吊胆郁结于心,一日日的身子骨就这么坏事儿了。
前儿又新晋了几位美人陪着玩乐越发亏损了中气,崔宪臣的事儿又给了他致命一击,勉强撑到这时候已是不易,大伙儿心知肚明不过艰难地等时辰罢了。
皇后掉眼泪不敢明着掉,提着手巾抹了抹也不敢有悲声,轻声细语地问皇帝多早晚能大安,一溜御医你瞧我我瞧你只得捡些委婉的话叫皇后保重凤体,熬过三五日的龙体不见着差就算神明护佑着能有转机。
宫里要下钥前朝臣辞了出去,俱是心事重重不敢高声,卿妆在东华门前等着卫应下值,两人相对坐着不能说话授人以柄;等过了风头正劲的地界儿,想要说什么却无从开口,她挑帘子往身后瞧瞧道:“明儿还上朝?”
卫应嗯了声,“你也上值去,谨言慎行。”
卿妆点头,“前儿为了远极和姮丫头的百日我撒出去些帖子,看这兆头要不好,十三那日的席面就不摆了,今儿给人送了礼赔不是去了,回头再说吧。”
孩子们命数不好,自打有了就没遇上安生日子,娘肚子里多灾多难可等降了世喜庆日子也没好生过几天,卫应拧着眉点头,握了握她的手也没再搭话。
四月十三是孩子们百日,卫应留在中极殿诸事缠身,卿妆自升平署家来好歹能陪着玩耍一阵儿,正给妹妹换新衣裳外头就有婆子来回事,“太太,门上有位姑娘姓华,说是您的故人,今儿给小爷和小姑奶奶送礼来了,顺道给您辞行的。”
卿妆抱了孩子们在花厅上见到了那位阿约姑娘,离了东厂去了官服是身素衣打扮,头上一支木钗子高挑着发髻,手边放着两只二尺长高的匣子,见了她来起身行礼。
华氏素日不苟言笑,这会看着孩子手足无措,瞧了两眼便把匣子推了过去,“大人走前留下的叫今儿送来,说作为他们长辈能表的心意也就只此而已,往后卫夫人若有心思也可跟他们提提,若没有就罢了。”
卿妆叫合升媳妇收了,又把孩子抱进里屋去才同她好生说话,“多谢。”
“卫夫人不必客气,大人彼时有言这是他与卫大人的赌约,愿赌服输。”华氏的神情很冷淡,倘或卫大人输了,卫夫人只怕不会谢他反倒会天涯海角地为夫报仇;他输了,如此也好,自此两不相欠,谁心里也不必惦记着。”
卫应和崔宪臣的赌约是什么,何时立下她并不知道,事到如今再问只会徒增伤感也没有任何意义,卿妆沉默了半晌才问:“替崔大人料理过后事了?”
华氏点头,“大人生前说过锦衣卫诏狱不会比东厂势弱,素来不睦自不会有好结果。分筋错骨事小,葬进卫氏祖坟免不得惊吓列祖列宗,只叫我寻有山水的僻静去处好生安葬,世间冷暖善恶他已看尽,再不肯叫人打扰。”
崔宪臣行事素来叫人难以捉摸,卿妆没再追问,只道:“方才华姑娘说要走,可有安稳去处?”
华氏摇头有点头,“大人一去,东厂群龙无首叫人倾轧的不堪,大人能保我一命已是不易。他走前赠我一匹马一柄剑,应天府尚有一处宅院,免我止步不前也免我颠沛流离,卫夫人不必替我担心。”
卿妆道:“既然如此,请姑娘保重。”
华氏起身揖礼,“多谢夫人,请夫人转告卫大人,阿约将崔大人生前未及之地走遍便回来为崔大人守墓,不必担心。”
卿妆送她出门时,华氏才将袖子里的一块玉牌双手奉上,“这是大人自小带在身边的,倘或后世叫人发觉卫氏必会遭难,大人说卫大人心肠柔软,烦请卫夫人妥善料理。”
她俯身再拜,“请夫人留步,往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门前有烈马等候,她翻身跨鞍调转马头一路疾驰而去,夜色深沉,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卿妆手里是块玉种蓝田,一尺长七尺六寸宽,上书“卫允”二字,是波势挑法的汉隶。
直到三更天董仪渊才托人传话回来,戌时卫应就被叫到冯绩身边,君臣二人秉烛夜谈,这晚上怕是不得空出宫了,请太太不必再等。
卿妆愣怔了半晌才叫和氏到跟前来,“叫针线上的婆子来,拢到后院儿做素衣素服。”
和氏知道事儿不小,忙不迭去了,卫府这夜灯火通明。
今儿晚上冯绩恢复了几分精神,吃罢了饭也不晓得怎么想着卫应就叫人宣来见个面,等人来了也不好生说话,瞧他跪在地上有一刻才开口,“朕记得虞阳城外你的腿脚流矢扎了三簇,寻常时候得坐四轮车,那会祭祀瞧着也没什么大碍,糊弄朕玩呢?”
冯绩病重脸颊瘦削,眼眶显得越发凹陷,搁在灰白的脸上跟黑窟窿似的瘆人,卫应心平气和地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的腿将养了年余,勉强支撑还能撑过个把时辰,只是疼痛难忍难以好转。”
冯绩哦了声,不知道在想什么,忽而又道:“卫先生请起,同朕好生说会话。”
卫应素来寡言,大多数时辰还是听冯绩扯闲篇,“今儿是先生的孩子们过百天,怎么没上家去,你素来疼爱卫夫人,这会倒把他们母子撂下了。”
卫应道:“多谢陛下关怀,臣家事小,陛下龙体要紧。”
冯绩扭脸来看他,“朕没关怀你,只是凑巧,朕的太子前儿也过了百天,前后脚突然听人说了几句,说昔日皇贵妃和卫夫人也交好。”
卫应揖礼道:“陛下言重了,臣妻不敢同贵妃殿下相提并论。”
“是朕的皇贵妃不能和卫夫人相提并论吧?”冯绩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东贞她是卫府的人,卫卿果真是煞费苦心瞒的朕好苦,若不然,朕的天下最后怎么就落到你手里了?”
卫应起身,提袍跪下,“陛下冤枉臣了。”
冯绩摆手,“冤不冤枉你,朕都快咽气了,进鬼门关前朕就想知道,朕的太子到底是谁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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