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三好三恶

  公孙梓犀出自临安公孙嫡支,祖上乃开国功臣鲁国公。
  高祖皇帝在位时,对鲁国公等曾与他并肩作战,立下汗马功劳的元勋感念不忘,与彼时还是储君的太宗提及,太宗皇帝动容不已,即位后秉承父志,始终不忘功臣拥立之劳,并在遗诏垂教后世,子孙莫忘元氏由来根基,君王务必要善待开国之后。
  公孙家祖祖辈辈承蒙圣恩,世袭国公爵位,依靠先公庇荫,钟鸣鼎食,遂成百年簪缨之族,屹立临安惶惶几十年,传至曾祖父时,公孙世家日渐式微,虽与当年的煊赫势盛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同为开国之后的名门旧族中,久负盛名。
  到公孙梓犀祖父公孙圳,元祐一朝的鲁国,此人深明大义,痛恶朝中蒙靠祖荫寄生的世家子弟,他曾抛离妻儿老母,悄然离家投军报国,从微末行伍到骠骑将军,再到横扫夷族、救主于危难的赫赫大帅,战功无数,声望如日中天,其妻逝后,尚主庄仪,公孙家再次兴起。
  公孙梓犀便是鲁国公与庄仪太主的孙女之一,府中人唤“十娘子”,晋人称之“女公孙”。其性格倔强,作风古怪,打仗刚猛果敢,治军严明有纪,不输祖父公孙圳,反而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公孙圳甚爱此女,自幼抚养膝下,教养亦如公孙家众儿郎。
  得知公孙梓犀来了郡上,并且住在郡斋,陆遥雪懊悔不已,他不该受元灵均的蛊惑跟来。
  公孙梓犀属异类,好好的后闱妇人不做,整日舞剑弄枪,跟一群满口粗语的臭男人混在军中,高三郎不和她闹和离才让人感到奇怪。
  陆遥雪打定主意,近日都不要出门为好,让童仆以“天气糟糕透顶不宜出门”、“雨太大容易溅湿裤腿”、“头疼不想见人”等种种奇葩的理由推脱,简直丧心病狂。
  元灵均三番五次派差役催他应卯,放出“不帮她就割席决裂”之类的狠话,陆遥雪俱不理会,差役没辙了,便五花大绑地将他扭送到官署。
  大兵小将齐上阵,时至晌午,公文抄写完毕,交由信使快马发往各个县镇,元灵均方松懈一口气,公孙梓犀便撑了伞从门外施施然地进来。
  公孙梓犀收好伞进来,一眼望见背对门坐着的陆遥雪,阴阳怪气地笑起来:“陆十一公子也在,真是好久不见,贼想念的。”
  别把公孙梓犀的“好久不见”、“贼想念”当成是打招呼,那很可能是暴风雨前给你一颗糖暖暖心窝,以免接下来的雷霆之怒吓破了胆儿。
  “姑母来得好早啊。”元灵均往凭几挪靠了几分。
  公孙梓犀明明说午食后才来……大概又是睡得浑身难受,提前出来松动筋骨。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瞟了眼呆若木鸡的陆遥雪,自求多福地冲他使了个眼色。
  陆遥雪欲哭无泪。
  女公孙有三好:好酒,好肉,好打仗。
  女公孙还有三恶:一恶蒙受祖荫苟活的纨袴膏粱,二恶敷粉簪花的阴柔男人,三恶从事女工的男人。
  陆遥雪很不幸,他占全了。
  更不幸的是,陆遥雪还要唤她一声姨母。陆遥雪的生母乃鲁国公和先妻的长女公孙氏,姨母替母亲教训侄儿合情合理。
  陆遥雪的脊背都僵了,皮笑肉不笑地对公孙梓犀拂袖拱手,道:“公孙将军。”
  外面雨霏霏,露天下的柘树枝迎风摆动,不过眨眼,雨势便大了。
  “嗯,看样子你还没把我给忘了。”公孙梓犀把宽下的外袍递给家僮,看也不看他,径直到另一处坐下,瞟了眼底下埋头苦干的郡官。
  她一声不吭,眉眼间鲜见的端凝整肃,与昔日那位嬉皮笑脸的女将军简直判若两人。
  差役送来金银花茶,公孙梓犀拾盏抿了几口。陆遥雪觑着她移开目光的空当,匆忙摘了髻上簪的君子兰。
  “——陆遥雪。”上头的人突然唤道,视线朝他这方移来,“近前来,我有许多话要询问一二。”
  “是。”陆遥雪叫苦不迭,才按捺下的心跳又扑通扑通猛窜起来。他塞了小花在袖中,赶赴刑场那般沉重地挪过去,拱袖静听。
  元灵均不明所以地瞅着两人,恍然间大悟。这二人势同水火,绝不相容,万一陆遥雪挨揍起来,殃及的无辜还不是她。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呐。母大虫惹不得。
  元灵均委低身子,脸几乎挨着地面,顺着楹柱小心翼翼地爬出去,然后捂着脑袋,冒着雨,飞快地跑出了官署。
  庭中白雾茫茫,枝叶缝隙透出零星橘光,朦胧绰约,雨丝静谧地飘着。
  鲲娇神情略显慌张,自廊下匆匆归来。
  元灵均手握笔,心不在焉地伏在窗前,听鲲娇推门进来,忽地站起来:“惨不惨?”
  听闻公孙梓犀揪住陆遥雪的耳朵一顿好骂,又以“无故缺直”命人笞二十板作为惩戒,郡守派差役一路抬回郡斋,管束在公孙梓犀眼皮下,此时躺在榻上下不来,长呻短叹,和公孙梓犀耍小孩脾气。
  陆遥雪挨揍,元灵均最是幸灾乐祸,等不及要看笑话。
  鲲娇道:“公子许久不曾捱过板了,肯定要遭些罪的。”
  鲲娇说着进了寝房,铺好床榻,“主君早早歇下吧,明日还有许多繁琐的事情要处理。”
  元灵均不赞同:“还是去看看为好,说不定他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
  瞅了瞅寝房,鲲娇忙着整理被褥,没空搭理她,元灵均放下笔,把平日爱吃的小食全都翻出来装上,抱着竹撞一蹦一跳地出了居室。
  公孙梓犀单脚踩在窗台上,怀抱酒壶,仰脖畅饮,停下来又拾起箸子击打壶口,口中唱道:“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
  “——修。”矮榻上的人一声长吟,似有愁绪烦恼。
  “……”公孙梓犀瞧他一眼,复饮几口,继续唱:“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嗳哟!”一根箸子“啪嗒”落地。
  陆遥雪埋着脸,颤手摸向后脑勺,那处顿时鼓起拇指大小的疙瘩,不禁横眉怒目:“姨母,你定要下如此狠手吗?”
  公孙梓犀振振有词:“毫无丈夫气概的男人,我素来不喜。”
  “你不喜便不喜,和我讴歌有甚关系,姨母打也打过了,小侄往后不簪花便是,何苦多加十板,你让小侄明日如何见人。”
  “哈哈,陆十一,你把脸蒙上不就行了。”
  垂帘后面,圆脸少女露脸一笑,快步来到陆遥雪榻前,让家僮搬来一张小几,将竹撞放下,把新鲜可口的小食一字排开。
  “好孩子。”公孙梓犀三步并做两步,笑弯了眉眼,举着手中酒壶摇了摇:“姑娘我正饮着一品佳酿,唯缺下酒的好物,知我心者唯有明玉也。僮儿,快将来箸子杯爵,今夜好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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