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夕餐秋桂

  元灵均伏在几上,脑袋深深埋在浓密的头发中,她酣睡的脸孔朝向明亮的窗户那面,恬静,安和。
  一旁太上皇和渠奕的谈话还在继续。茂生为他们添茶。
  “……我安排好了一切,你们到临安后,遇上棘手的事情可以去找公孙家商量,庄仪太主人是老了,在皇族中要说几句话还是没人敢反对,另一个是曹公主,她现在封爵沛王,朝贺后会和驸马惠琰离京就藩,她人怕事,却知恩图报,明玉曾经施恩于她,自会涌泉相报。”
  元灵均惊醒了,茫然地扫视一遍室内。
  君父他们似乎说到了四姊封爵沛王之事。沛国紧挨西北,毗邻陇西,物源丰富,气候环境却不怎么好,更有少数民族卜庐盘踞西北,沛国百姓时常忍受随时会一窝蜂南下夺掠家资的卜庐,如何平息民愤还需要长久计。
  她虚起眼睛,呆呆地看向薄而透的窗纱,支腮发愣。卫士们执锐走过,在窗上留下一道道剪影。
  “明玉。”太上皇道,“去庭阈看看,县府的木樨花开得正是时候。茂生!”
  “是。”元灵均揉开惺忪的睡眼,起身告退。
  “少君来吧。”茂生扶住她的胳膊。
  县府内植满丹桂和桑树,云云可蔽日月。两人前后走到中庭。
  元灵均大步走下石级,脚下的珠履碾碎了青石板上的缤纷落英,回头望一眼紧闭的门,又继续朝前走。君父要她记住所说的每句话,却又在这时候支开她。
  “茂生,燕婕妤生了吗?”
  茂生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听她问起,迟疑片刻。“中秋前夜生的。少君……”茂生声音颤抖着,接下来的话不知如何继续。
  “生的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谁多一点?”元灵均又问。
  “是位小皇子。”
  “那不是很好嘛,燕婕妤诞下晋国唯一的男嗣,是大功臣。君父给弟弟赐名了吗?”她要是有一位事事护着自己的同胞兄长就好了,当然,弟弟也不错。元灵均四处打量,感觉新奇。
  茂生沉默着,和她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道,道旁长满野生的灌木和秋花。
  “喂,你们在上面做什么?掏鸟窝是吗?快下来,太危险了!”元灵均圆睁着眼睛,仰脖注视着一颗桂树上攀挂的几人,其中有个女孩的脚踩空了,好在她敏捷地抓住了树干。
  摘木樨花的几个女孩见来了生人,慌忙住手,在对方好奇探究的目光中爬下树。
  树底下的草丛放着一只圆桶形状的用苇篾编成的篓。元灵均凑上前,篓里装的是木樨花。
  女孩子们齐整整地排成一排,低埋着头,怯生生地觑视着元灵均。
  最后下来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头上一双丫髻,长着漂亮的鹅子脸,圆溜溜的眼睛,身上套一件宽大的纻步衣裳,领口插着花朵橘红饱满的木樨枝。
  她弯头打量元灵均一阵,不怕生地站到元灵均面前:“这个时节的木樨花熟透了,我们要赶紧采摘鲜嫩的送给庖人啊。”
  是关于吃的。元灵均竖起耳朵,认真地听她讲。
  “我家庖人会做桂花饼、桂花糕、桂花蜜、桂花粥、菊桂茶、桂花糖藕、桂花鸭、桂花酸梅汤……没有我家庖人不会做的。呀,这会庖厨里应该做好一些了,阿姊想不想去尝尝?”女孩掰着手指细数。
  “那府上的庖厨在哪?”元灵均抹掉嘴角的湿迹,两眼散发出异样的光彩。
  看情况少君的馋病要犯了。茂生摇头。
  “我知道啊。”小女孩雀跃地跳起来,瞪着晶晶亮的眸子,拽过元灵均的袖子:“跟我来,我带你去庖厨。”
  “娘子。”一排女孩齐声唤起来。
  小女孩侧脸做出一个夸张的鬼脸,和元灵均消失在桂树林的尽头。
  暮色四合,县府的庖人食室里不时传出两个女孩畅快的笑声。临窗的食几后面,一大一小并肩而坐,埋头苦吃。
  “好吃吧。”
  “嗯,真的好香,我可以带走一些吗,给我的父亲……还有夫君尝尝。”
  “还有很多,你尽管拿去。”小女孩眉眼弯弯,笑起来非常喜庆。
  “谢谢。”
  小女孩把桂花做的白色糕点推放在元灵均面前,还不忘往自己嘴里塞一块,然后打开食盒,把格子一层层取出来:“桂花糯米糕、桂花饼、桂花枸杞蜜……”
  “没有桂花乌梅羹了,你在这里等着,我让庖人做来。”
  小女孩想起少了一样,“噔噔”地跑出食室,过了一刻,抱着大陶罐进来了。
  你是来老天派来祸害我的吗?元灵均在心里激动地叫了一声:来吧,请撑死我吧。
  元灵均真的撑趴下了。鲲娇给她揉着肚腹,为她缓解难受:“主君可得注意点,要真把肚皮撑破了怎么办?难道要缝上。”
  “你又来吓唬人了,迄今为止,我见过撑死的人,他们的肚皮根本没破。”睡榻上,元灵均四肢无力地舒展着,懒洋洋地仰躺,任由鲲娇翻来覆去地折腾。
  眼睛觑开一条缝,鲲娇纤丽的身影晃来晃去。这时候她就像是一只翻了壳的乌龟,正好让鲲娇有机会揉圆搓扁。
  心好累,又想睡觉了。元灵均砸吧着嘴唇,回味桂花饼残留的滋味,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鲲娇放下寝衣,扯过被褥盖上。窗外响起军卫巡视路过的声音。
  天彻底擦黑,守卫的卫士们又换了一岗,遮盖过屋檐的木樨树在风中招摇,簌簌飞下的桂花伴着秋雨落在卫士们冰冷的黑色头盔、铁甲。
  渠奕从太上皇屋里出来,天宝给他系上斗篷。
  “县府家的小娘子引诱主君食太多的桂花饼,肚腹发胀难受,现在已经睡下了。”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她顶的是屈子之名,学习屈子的餐英操行,会不会太过了?“去看看。”渠奕笑着摇头,拢上斗篷。
  檐下挂一排灯笼,在空中轻飘飘地摇晃,昏暗的烛光照着侍从们木然的表情,秋风鼓动他们的衣袍,其中一人背对门,不露辞色地坐在石阶的最低层,右手拄剑,左手放在膝上,双目微阖。
  以这种姿势睡觉的人一定有旁人所不及的灵敏听觉,迅捷的反应。
  “谁在那儿?”渠奕问。
  一名侍从答道:“是樊郎君,他值夜。”
  “好,你退下。”侍卫应声退开。
  渠奕长立在廊下,对上樊欣的背影愣愣出神,看了许久,他大概找到了答案。樊欣不会是大多数的樊家人,可以为所谓的家族荣光奉献牺牲,成为樊氏鼎力的祭品。
  在天宝的催促下,渠奕的视线离开樊欣,走入开启的寝居,压低声音对天宝吩咐:“樊欣逆来顺受,和武人的脾性截然不同,并非本性如此。让符飘去查樊欣的来历身世。”
  天宝带门退出后,便匆匆奔向了符飘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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