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泣别七星冈

  军阀肆虐横行的灾荒年月,短暂的分开就可能是终生的别离。
  当夏日的晨曦照在七星冈顶时,熊必照带着弟妹,登上了七星冈。
  七星冈由并排的七座山峰组成,七星观在最高的山峰上,每座冈顶都有高大的松柏杉树林覆盖,这山,是黄柏大家族熊姓的祖山。
  出了七星观的观门,供桌上留下了两根红薯和碗大的一块肉。曾经授过熊必照一套拳术的柳云烟道长,抱着拂尘,观门相送。
  转过土火轮台地,就是妈再嫁的张家。
  院坝没人,门扣着,进去,堂屋没人,推开住人的卧房门,见妈妈再嫁后生的大孩子张纯德,惊恐的坐在高高的木柜上。
  瘦成小猴儿样的纯德,见了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弱弱地叫了声哥。
  “纯德,妈耶?”
  “出去找吃的去了。”
  “你啷个没去?”
  “我走不动了,妈也抱不动我了,照哥哥,我要饿死了,爸爸和弟弟都饿死了呃。”
  叶子多次来看过舅姆,认得张家人,问:“纯德弟弟,你爬柜子上面做什么?”
  “妈说怕毛狗子(川东人统称狼和狐狸)进来,把我拖去吃了。”
  熊必照从柜上抱纯德下来,感觉他象一只猫一样轻。
  叶子从焜哥提的包袱里摸出一根红薯,说:“叫姐姐,吃红薯。”
  话音刚落,纯德连叫:“姐姐!姐姐!叶子姐!我吃,我吃!”接过红薯,在身上擦了擦,“扑哧”就是一口,吃开了,边吃嘴角还流口水。
  熊必照要吴焜和纯德,守着家烧点水,自己带着叶子走过山丘,边喊边找,在干涸的大沟里终于找到了妈妈。
  几天不见,妈妈的脸更黑了,身板更薄了,衣不蔽体的衣服下面,是竹凉板般凸显的肋骨,听到熊必照的叫声,答应的声音象蚊子一样。
  熊必照和叶子对着她,泪花溅落,哽咽良久,无语凝眸。
  这是即将要饿死了的人哪!身薄如板,行动迟缓,脸色灰黑如漆,眼珠转动缓慢,皮肤脸面暗淡无光,表情迟钝,随时随地就可能倒下,化为尘土。
  叶子含泪泣咽:“舅姆,你在干啥?”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想来捋点沟里枯了的青苔吃。”边说边把旁边提篮里毛茸茸的一把枯青苔给叶子看。
  “舅姆,快起来,我们给你带吃的来了。照哥哥、三哥哥和我要上船了。”
  “唔,唔。”
  熊必照和叶子合力,把必照妈从沟里拉了起来。
  吴焜和纯德在家,煮了半碗玉米面,也就是半锅水的糊糊,切了几片肉放进去,还下了一根红薯,香气浓郁,纯德一边烧火,一边踮着脚尖,扒着灶台看着锅里,一边不断的吞咽口水,肚子里“咕噜噜”雷鸣般直响。
  必照妈进来见了,急忙又大大地加了两瓢水进去。才回头对大儿子厉声说:
  “那来的肉?熊家可是清白之家,饿死也不当盗贼的!”
  吴焜说“舅姆,是我和照哥哥在河里捞的死猪。我们三个被奉节上来的一个船老大看上了,雇我们俩个拉纤,一个月一块钱,叶子上船提纤,管饭不发工钱。”
  “唔,唔,好事,找了活路就行,是那里的船?”
  问清了情况,必照妈安排大家吃糊糊,三兄妹说在船上吃过了,小叶子还挺起肚肚让舅姆摸,刚吃过耶。
  看了三人脸色,必照妈没强求,和纯德各喝了一碗清清的糊糊,不管纯德的嘴咂吧得山响,还是盖上了锅盖,又紧忙将半熟的肉切成小块,放在了菜坛子里去了,这样可以在盛夏天保鲜好久。剩下的半碗玉米面象收藏黄金珠宝一样藏上了,把几根红薯埋在灶前的灰里,想了想,又在上面坐了个背兜。
  三兄妹告别,必照妈叮嘱要经常带信来,千万不要逞能,不要惹事,三兄妹要和气,照顾好妹妹。
  三兄妹说,一定经常带信,发财了一定要来接舅姆享福。
  七星岗,到平大伯家要下坡,三兄妹要牵着纯德的必照妈不要再送了。
  见大儿子就要远行,必照妈嚎啕大哭起来,哭自己是个灾星,克死了前夫,也克死了后夫,克死了儿子,如果自己死了后,要大儿子来把纯德弟弟接了去。
  三兄妹也哭了,几人抱成一团,哭得天上的大太阳也失去了颜色。
  带着小半腿肉和三根红薯,到平大伯家,吃了午饭。
  次日还是扎水,三兄妹把那些烂被、烂衣洗了洗,摊在石头上,红火大太阳下,不一会就干了。
  熊必照到黄柏街上熊家祠堂里,向祠堂里值事族老禀报了上船求生的事,又到平时有往来的几家走了走。
  第三日上午,河里水小了些,浑黄色的河水也变淡了。
  旧社会,有两个危险性很大的职业,一是挖煤,二是跑船。挖煤的人,形容是“埋了还没死”,跑船的叫“死了还没埋”,可见死亡率之高。
  老驾长决定晌午启航。
  必照妈牵着纯德来送,带来三双草鞋,给老驾长叩了头,给陶布客和两个纤夫作了揖,拜求照看。
  平大伯拄着根竹棍带着孙子平江来了,私下揣给熊必照一个小葫芦,打开一看,里面是摩挲得发亮的一葫芦碗豆,炒得焦黄。
  原平家的牛倌熊必照,大惊,这是种子呀!再饿也不能吃种子!
  平大伯瘦削的脸颊直哆嗦,嘶声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不能饿死,但凡我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让你去逃命。
  熊村正和黄柏街上的几个熊姓族人来送,或一根红薯或一个土豆,最贵的礼物,是带来一件有补丁的衣服,族长熊国璋校长送的,要熊必照多带信回家,发达不忘族人,致富不忘乡亲。
  启航,老驾长是看了黄历的。这会又看天时,大声吆喝:“开船!”
  吴焜仍是首纤,倒着走,牙关紧咬。
  熊必照埋头拉纤。
  小叶子提着一根精选的木棍,跟着纤绳走,回头望送行的人,泪洒江岸。
  必照妈只是个哭,哭个不休!哭得瘫软在地上。
  熊村正几人只叹气,无语!
  平大伯拄着竹棍,脸颊哆嗦不停:“这么小就上船,但凡我有一点办法,但凡我有一点办法……”
  平江和纯德因昨天都吃了点肉,精神很好,不断地叫喊:“哥哥,哥哥,慢慢走,慢慢走,早点来接我,早点来接我!”
  纤夫最难拉的就是退水后,江岸上消落带都是深可及膝的泥浆,陷脚、打滑、不受力。
  纤夫的生活是最苦难的生活。劳动强度大,逆水行舟,没任何花哨,不出力船不会走。冬天也要半水半岸行走,冻死人是常事,冻得手脚全是冻疮,血口子比比皆是,长期在水中行走,几年后,就会出现关节炎等疾病。
  纤夫,鲜有活到五十岁以上的。夏天盛暑,烈日当空要拉,而且只能在太阳下拉纤,因为,长江不能夜航。象前晚那种摸黑行船,如果不是有吴焜这个熟悉地理的人首纤,是不敢的。真正的纤夫生活与浪漫无关!与诗情画意无缘!纤夫号子,是痛苦的哭喊!是伤心的悲吟!什么雄壮?全是文人臆想!
  河水刚退,仍大且急,在江岸烂泥中赤脚拉纤,步步泥泞,步步艰难。
  晌午出发,天擦黑,众人筋疲力尽,才走了六里水路。
  吴焜忍着肩上的剧痛,找了一个小沱湾,指挥众人把船横在沱边,前后用缆索固定在岸边大石上,中间还下了锚。
  小叶子在天擦黑时,就捡拾了一些柴火,烧起了船上的灶,胡厚祥煮了一锅红薯玉米糊糊,大家吃了。吴焜见小叶子边吃边打瞌睡,就打了一桶水,给她洗了洗,让她在船甲板上睡了。
  大家都在岸边洗了澡,胡厚祥在洗澡时,从船上拿出个芭网,和熊必照布在沱边。
  累得很了,没兴趣说话,很快都睡了。
  天气热,三兄妹相挨着,露天睡在船中甲板上。
  黄柏到万县40里逆水路,要走5天,老驾长吕兴银说,这雨要下来了,久旱必有久雨,大旱必有大雨,下雨就要扎水,我们争取到万县码头去扎水,方便布客出货。
  大家攒劲拉,吃饭、歇息匆匆忙忙,不愿说话。
  终于进了万县码头聚鱼沱,天道开始变了,乌云低垂。船上人累得很了,把船拴好,饭不弄,倒在床上酣睡过去。
  万县是大码头,川东物资集散地。
  万县既是江城,也是山城。从江边的码头到山顶太白岩,有直通云天的宽阔石梯,山坡上、石梯旁是层层叠叠的各种房屋。
  万县,又叫万州,本来是长江边的一个小码头村落,三国时期蜀国刘备把它从朐忍县(云阳县)分出,单设成羊渠县,一直归夔府(奉节县)管,后成三峡库区的腹地。
  万州东与云阳县接壤,西临梁平和忠县,南接石柱、利川,北界开江县、开州。从成为县治开始,万州历为川东、渝东北、鄂西、陕南、湘西、黔东的货物集散地;长江黄金水道穿万州而过,交通十分便利。
  这时候的万县城内虽只有五万本地人,但外来人口多,流动人口大。川东北的宣汉县、达县、万源县、城口县、营山县、平昌县等四川北方县镇,以及陕西的安康、镇巴等县,产出的桐油、中药材、山羊板皮、纸,生猪,柑橘等山货,都要经过这里出川外运。
  万县本地绅豪办有机械缫丝厂、肥皂厂等小厂,成立有商会,县绅们还集资兴办了岷江轮船公司,有两艘小轮船行驶在重庆到宜昌之间。西洋、东洋各国在此有洋行,每个洋行都有仓库、货栈,门面和办公楼,四川省政府在万县委办有省立第四师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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