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曾经的家

  秋天的万县码头,一江碧波,青山翠绿,金黄映衬。
  中午,杨森带着文武大员们为朱、陈二代表送行。
  胡洪疆和吴焜作为朱德的卫兵随行。徐允士和一个上士班长作为陈毅的随员。李德彬留在洋行。
  心事重重的杨森,目送朱德、陈毅乘坐的法国轮船远去,疲软地垂下告别的手,下令:军部和省府、万县政府的要员,到杨公馆开会。
  两个大方桌拼成的会议桌,杨森闭目、垂首、闭眼,瘫软上座。众文武进来,见状悄悄各坐。
  人员凑齐,大家互相交换了眼神,最后把目光聚焦在省府秘书长白戴中脸上。
  白戴中秘书长头凑近杨森,低声:“军座,人到齐了,开会吗?”
  半晌,“嗯,开。”
  抬头、伸腿、抻腰、睁眼,喝了口凉茶,又吐在地上,清咳两声。
  从侍立在旁的副官手中拿过厚厚的一叠纸:“诸位,这是吴大帅近期发来的电报,大家看看吧,看完了再说。”
  文官们看得很快,将军们看得吃力,好在军座坐在那里,神思飞扬,烟气环绕,于是,将军们就分别同文官们“讨论”起来。
  好一阵子,上座上传来:“兄弟伙,现在摊子摆起了,死的人在街上已经放臭了,不处理不行,大家想个方子,搁平捡顺才行。”
  范傻儿范绍增,闷声闷气地先开腔:“这死人不埋不行了,满街的尸臭,我家的堂客们,几天都没上街了。不埋要出大事了。”
  白戴中说:“范师长这话说得直接,人肯定要埋了。原来我们是想用死人压活人,形成对英国佬的压力。现在看来,不但目的没达到,反而把我们自己套上了,英国鬼子怕是巴不得我们万县,发个瘟疫,全他妈的死绝了才好,他们还节约了炮弹。我看,全国各地不是给捐款了吗,我看是不是从那里面,给房屋塌了的每家补个几十块钱,我算了一下,每户可补60块以上,死了的青壮、士兵、公职人员补80元,在炮战中死亡的军人补90块。”
  包晓岚手指在桌上弹着:“老白这个办法好,60块钱,可以买10条大肥猪了,办了丧事,把炸烂的屋整一下也差不多了。还可以说等今后抗英胜利了,有钱再补吧。”
  杨森:“人可以这样埋,那英国军舰呢?放不放?怎么放?放了我们的面子往哪里搁?”
  众人沉默了。
  全国声讨英国军舰的运动,风起云涌,上海、北京、南京、成都都爆发了大规模游行示威活动,特别是重庆,更是数次举行十多万人的游行,捐款捐物数量很多。在此舆论下,谁提出放军舰、谁跟放军舰沾上,谁就有可能被国人视为汉奸,把政治生命玩脱,被国人的唾沫淹死。
  参谋长刘建藩说:“要不,就由包师长偷偷地放了,算球?”
  包晓岚瞬间塌了腰:“参谋长,使不得!我师在炮击时,死伤那么多人,营房也遭轰垮了,只怕我下了这个令,马上就要挨黑枪呀。”
  刘建藩又说:“也是。那就由张飞来,你的旅损失小,部下又听话。”
  孟青云血“唰”的一下,上了头,脸涨得通红,“呼”地立正:“军座、参座,我孟青云虽出身绿林,吃喝嫖赌样样来,军座的命令执行起来,从来没短斤少两。可这个事我搞不来,不然我死了也进不了祖坟山啰,就是进了,怕也要遭开棺鞭尸的呀。”
  杨森怒道:“就你事多,你龟儿子怕进不到祖坟,就不为我着想,就不担心我进不了祖坟?你给老子坐倒。”
  孟青云“垮”的一声,坐在椅上,抽出帕子,擦拭满头的汗,心里不停地喊着侥幸,暗怨刘建藩。
  清咳一声响起,夏铸九把牛角烟嘴在桌上敲敲。
  无数次会议经验证明,这是夏大谋士要出奇谋、献大计了,众人期待地望着他,范傻儿从烟匣子里取烟一枝,恭献大谋士,桌对面的王正钧师长俯身在桌,为他点烟。
  一口烟圈吐出,再小咳两下,慢慢开腔:“其实这个事嘛,我们现在是不放不行!放,又放不得。不如我们决定不作决定,也不是不作决定。”
  他在慢慢弹烟灰,范傻儿作了急:“我的哥,你倒是快点说嘛,说明白嘛,你绕得我脑壳昏。”
  看众人皆期待加崇拜地望着自己,就连“主公”杨森也把期待的眼神射过来。
  夏铸九严肃地“军舰要放了,这是肯定的,不然,我们承受不起中央和洋人们的压力。既然如此,我们就把这些吴佩孚的电报纸,向万县的名流绅士、学校教员、报社公开,让他们来选择。我们再派些口才好的官员、老师,反复陈述不放船的危害性,等他们讨论得差不多了,火色老了,我们私下请几个名流来向军长进言,军长再顾全大局、为国委屈、顺从民意,下令放船。同时遍请万县名流,通电中外,痛斥英帝,表明我们反对列强的雄心,还可以对炮战中英勇作战的官兵表彰,对死者进行慰问,里子面子都有了,不就过关了。”
  刘建藩往桌上一掌猛拍,:“好,这个计策高,我们的压力一下子就减轻了。”眼望杨森,见他面色转柔,也是颌许。众人个个赞成。
  闹哄哄了一会,杨森最后决定:
  一、所有在惨案中死亡的军民,全部集中安葬在太白岩下坡地上,由万县政府提供墓地和操作安葬事宜,死亡和重伤军民每户补偿六十元到九十元,由万县政府在各地汇来的捐款中列支,待请愿成功,英人赔偿后另行结算。召集县城周边办丧事的锣鼓班子进城,尽量让丧事办得风光。
  二、连夜赶制惨案纪念碑,树在太白岩上,树立时由四川省长杨森率省府和万县官员、军、师、旅长、名流到碑前致祭,学生戴青纱列队致祭,孟青云独立旅警卫仪仗,吹号鸣炮放枪,场面务要庄重肃穆,气氛务要热闹。
  三、应朱德代表的提议,将西山商埠公园,更名为“9.5公园”待朱代表回来,请他题名。
  四、丧事办完后,按计划悄悄释放“万通”、“万县”两轮。非政府批准,不准再擅自组织反英示威运动。同时军警封锁城区,驱散、劝退、继续请愿人员,所有官吏分别到街巷,安抚死伤家眷,陈述国穷力弱,只有委曲求全等诸多理由。给吴佩孚发报,称已按中央指示,妥善处理,请予资金支持等等。
  杨森落寞:“我们现在是谁也得罪不起,洋鬼子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想开炮就开炮,打死人、打摆起也不管,连吴大帅对洋人都没得办法,我们也尿不起这三丈高的尿,只有忍。吴大帅那边我们也不敢割断关系,北伐军围武昌这么久了,迟迟打不下来,时间久了,吴大帅会组织军力反攻的。大帅对我恩情深,要顾到来。南方的北伐军,后台是大国苏俄,老百姓拥护,有夺天下的气势,连巴壁虎刘湘、赖烟灰他们都投顺了,我们更要注意。”
  落寞转为倨傲,:“没办法,我才想法支走朱德、陈毅,来把这摊子收拾了。哈哈”
  众人大喜,纷纷唱腔:“军长威武,誓死追随军长。”
  散会前,杨森说:“今天会上的内容,千万不要告诉朱玉阶和陈代表,包括独立旅拔到他身边的人,孟青云,你龟儿听清楚没得。”
  土包子吴焜和胡洪疆,这是第一次坐轮船。
  船票是军部副官处在万县法国船行预订的,一个双人的二等舱室,几个相邻的三等舱。两位代表住二等舱,陈毅代表和徐营长等人在云阳下船后,冉秘书替补到二等,胡、吴住在二等舱区外的紧邻的三等舱房。
  三等之下是四等舱,双排铁床,分上下铺,中间留过道。便宜的五等舱客人最多,法国人讲平等,在舱里放了许多的长木椅,供五等舱人坐。可惜许多座位被豪横的乘客占为床。
  吴焜和胡洪疆上船后,稀罕极了。
  船离万县,曾多次坐过轮船的徐营长,熟谙几个土包子对轮船稀罕的心思,大手一挥“徐某在此,谁敢来战?警卫的活,我包了!你们扯淡吧,去玩。”当即收获景仰目光一片。
  几人出来把船上摸溜个遍。
  九月,正是长江汛期,水满河床,礁石淹没,航道宽敞,船行下水,飞快。
  趴在船舷,见熟悉的山水,拉纤曾经,感慨万端。盼望中,七星山耸进眼帘,哦,七星观、金山寺、黄柏街,我家的石洞门前有人,又有人住了,家已不再,妈和哥哥的坟茔不见,又成河滩,爸爸坠水的码头依旧……哥哥和叶子戏耍的沙滩银沙泛光……。
  “妈妈,哥哥,爸爸,……”
  “照哥哥,叶子……”
  泪水不知何时糊满了脸,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哽咽。
  一只厚实的大手抚上肩,侧头望,是朱德代表慈祥的目光。陈毅代表和冉秘书、徐、胡等人均来到船舷。
  “焜娃子,哪里是你家?”
  “就那,那个石洞,有人住了。”
  “哦,焜娃子,你家住在那里之前,那个洞有人住吗?”
  “听爸爸说,原来是个单身老汉住,死了,我们才住进去的。”
  “那些有土地,家里有长工的地主富农,住在洞里么?”
  “没有!他们有楼有房,怎么会住那里嘛?”
  “有你的上司长官、当官的,外国洋人那里住吗?”
  “他们怎么会……咦,朱代表,您要说什么?”双眼皮眯眯——朱代表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才能不住石洞,住上大瓦房?”
  “先要当官,嗯,当官才有钱,……然后买地,然后……”
  “难怪你这个娃儿,我看你经常在数你那几个银元,摸得油光光的。你当官了,买地了,那些卖了地的怎么活?比如你平大伯、比如你舅母,不是又要象你家一样住岩洞吗?”
  “啊……“
  “如果我们革命者,都象你一样心中只有自己的小家,我们国家什么时候能够富强,能够不受洋人欺负?”
  “你看,我和冉秘书,陈代表,为革命、为北伐,四处奔波,是为了家里买地建房吗?”
  “不是!”
  “那是为了啥?”
  “……”
  “焜娃子,人,应该不只是为了自己,要有为全人类、为国家、为民族,为受苦受难劳苦大众谋利益的思想,当下,就要有为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英勇献身的思想……”
  “如果不是这样,你再有出息,你也不过是一个军阀,一个受万人骂的军阀、地主,或者贪官污吏。这些人将会让穷人永远住岩洞,长期吃不饱穿不暖,你愿意吗?”
  胡洪疆从左舷而来:”营长,那边巴阳镇街上,好像有棒老二在行抢,人还不少。“。
  徐营长骂道:”巴阳镇背后大山就是土匪棒老二的老窝四十八槽,剿时,龟儿子们就钻山,兵一走他就出来。恼火。”
  众人急奔左舷,果然见巴阳街上有数十人在抢劫,税卡、团防局大门紧关,屋顶上伏着有人,却不敢开枪。
  吴焜为平大伯娘的弟弟担心,猛拍栏杆:“这些狗土匪,去年天大旱,人都要饿死了,还来抢粮,把几个小姑娘也抢上了山,付家的女儿遭抢了两个,付家妈妈,当晚就投了河,好惨。”
  下午四点,云阳到了,船停江边,小木船来接客人上岸。众人在船舷送别陈毅代表。
  朱德低声对陈毅说:“这一带,是杨森长期统治的核心区,工作难道较大,建议你只作短暂停留宣传,然后迅速从开县北上,重点放在川东北为好。”
  陈毅代表哈哈一笑:“对头,在杨森的后院,我只是点把火就走,火大了,主人要怕的。你看,来接的人,不是有许多官兵么,他们也怕呀,哈哈。“。
  送别陈毅代表,船继续下行,江面更窄,水更急,船速加快,经东洋子滩、故陵沱、拖板,船逶迤到达川东名城奉节。
  岸上灯火点点,船上夜饭开卖。五分钱一碗的冒尖干饭,上面覆着的菜是泡椒炒土豆片,运气好的,可找到丝丝点点的肉星。
  胡洪疆到饭堂给朱代表、冉秘书单点了鱼香肉丝和青椒炒豆干,花了一角五分钱。侯船仆役送来后,才端上自己的碗,侧头望,吴焜已经空碗朝天,“饭桶“,恨声不已,又摸出个五分钱的铜元,扔给小饭桶。
  小饭桶急忙跑到下层船尾饭堂,买了一碗饭,就在船舷,”呼哧呼哧“一气吃完,监管饭堂的法国胖大妈,见这个稚嫩的小兵可爱,舀了一瓢饭,扣在他碗里,回赠一脸憨态笑。
  船停奉节港过夜,川江无夜航,从奉节县到宜昌段航道,严禁夜航,一直到1952年新中国建立,人民政府组织人力清理航道、设置夜航灯后,才有夜航。
  轮船上的夜晚,比之木帆船睡仓上生产的梦,更多安稳的成分。
  本应是胡、吴二人轮番在朱代表舱外值勤。冉秘书说:不必,船上有法国巡捕,高等舱是重点,拴紧门,有事再来。
  朱代表一亮他那把六轮手枪:尽管睡,管叫刺客有来无回,好久没杀人了,手还有些僵呢。
  可胡、吴二人坚持,朱代表无奈,令将岗位转到二等舱房,倚窗而坐。二十岁的胡洪疆安排吴焜先睡,下半夜将过,才叫吴焜上岗。
  凌晨,奉节县城的客人坐小木船打漂上轮船,好一番闹腾。等到天光大亮,视野开阔了,轮船起航,经过雄奇甲天下的夔门,留下一船人目不暇接的惊叹,进入三峡。
  江水更急,船却似乎不如昨天快,船上马达声音比昨天大,乘客们都在舱室外,继续目不暇接峡中令人张口结舌的两岸风光。
  朱代表由冉秘书陪着,上甲板观景,吴焜紧跟。
  倚栏望奇峰屹立,奇险无比的悬崖小道、悬空的栈道上,挑夫们挑着沉重的担子一步一捱。赤膊的汉子抬着肥猪,冒着随时摔下万丈深渊的危险,在悬壁小道梭行,竟还有轿夫抬着轿子在栈道上行走,那古铜色的皮肤,映衬着射进峡中的太阳光,船上看得清晰,换来一遍遍惊叹。
  中午才到巫山,开饭,朱代表叫胡、吴二人跟着,到船上饭堂里吃。饭堂很小,只有一、二等舱乘客和点炒菜的客人才能去。菜堂的菜很贵,但在此用餐,白米饭可以敞开吃。
  吃了饭,朱代表带着几人到船上的浴室洗澡,热水是从轮机房出来的热水,哗哗地不断流。洗澡免费,分两个区域,四、五等舱乘客,在大屋。三等以上在小屋,淋浴。
  胡洪疆和吴焜,平生第一次洗淋浴,只差把皮要搓脱了,暗暗发誓,在船上,我定要天天洗,一天三次,不,多了点,一天两次。
  洗过了澡,就着旁边的水槽,大家用买来的半块肥皂,把衣服洗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