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锅巴洋芋

  三峡中行船,天擦黑,就要停航。
  巴东城有天然的一个码头,是泊船的好港。乘客可以自由上岸,天亮后返回船舶上就行,乘客吃喝玩乐消费,造成悬崖上的峡中小城,码头夜市繁华喧嚣。
  冉秘书叫了一大盘油光莹莹的卤猪脚,差点让吴焜哈喇子流出;一大盘巴东特有的锅巴洋芋,馨香扑鼻,油汪汪;朱代表独自饮了一碗巴东苞谷酒,啧啧有声。
  跟长官同桌,卫兵吴焜猛吃锅巴洋芋,这洋芋在柴火锅里炕成,掺了腊肉,特别好吃。吃到高兴处,朱德夹着一块有黄黄锅巴的烤洋芋说:“我吃过很多地方的洋芋,巴东这锅巴洋芋,我觉得最好吃。糯、软、香。”
  旁边桌上,有一个络腮胡子的客人笑道:“这位官长,您是没吃过巫溪县的锅巴洋芋,那香味,比巴东的,又有不同。”
  朱代表挟了一坨猪脚放到吴焜碗里,吴焜问:“您在军长的宴席上喝太白酒、流杯酒,吃大蹄髈,也没叫好,怎么今天喝点苞谷酒,吃点烤洋芋,您反而觉得香呢?”
  朱德抿了一口酒,笑道:“傻焜娃,那是在吃饭么,那是在工作呀。你看这个苞谷酒,是山上种的好苞谷,老曲子烤出来的,好香呢。等你长大,能喝酒了,你就知道了。”
  小小的巴东街,吊脚楼崖边耸立、石板路斑驳,朱德与冉秘书并肩,见吴焜在向街边摊贩,打听他的照哥哥和叶子的下落,叹息“国泰民安何时能见哪!”
  船到汉口码头。
  上岸前,几人在浴房洗浴后换上了新军装。胡洪疆穿上新衣,皮肤也白了不少,吴焜近两月学号做警卫,晒太阳少了,个子长高不少,新衣一换,武装带,驳壳枪,腰上是亮晃晃的弹匣一排,英俊少年新鲜出炉。
  朱德当先,冉秘书提公文包,胡、吴二人各提牛皮箱,上了码头。
  码头满街都是军人,远处有枪炮声时常响起。
  到了北伐军总政治部办事处,住进招待所里。朱德开言:“我们在武汉时间很短,此地正在激战,乱!我要到总政治部找邓演达主任公干,冉秘书陪着就行,小胡陪焜娃子到码头转转,晚上早点回来。”
  万县城的对外界的联系,主要靠电报局,电报局有一条从上海经武汉到重庆的电报线,万县政界、军界、外国银行和金融集团均依靠这条线与外界联系,互相保密,就跟瑞士银行一样,为客户保密。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万县新闻界,则依靠电报局一台硕大的收音机,收听全国各方的电台,记录下来,刊登在报纸上,作为新闻。
  杨森另有数台小型无线电台与外界和各主力师联系,但波频不长,信号不好。外界消息主要是依靠军部的收音机、电台收听。
  电报房里有两个班,均为上尉排长以上军官,多为“海龟”。一班是电报,昼夜值班;二班是时政班,凌晨开机,晚上收机,间歇性工作,原因是怕长时间开机,烧坏机器,一旦机器故障,小毛病自己解决,大问题还要从上海请人来,耗时费力。遇到时局紧张之时,两人一组记录,昼夜不停。
  北伐军兵锋锐不可当,武汉城危!这次,杨森虽痛惜收音机的三天长时间工作,仍不停机。
  电报房隔壁的军部作战指挥室里,乌烟瘴气一片,杨森独倨在上海运回的法国沙发上,面对墙上的中国地图,愁眉深锁。地图上,北伐军进攻的红箭头,踯躅在长江沿线,一片代表北伐军的红色和代表北洋军队的蓝色堆积、交叉在武汉、南昌、九江一线。刘建藩、曾述孔、包晓岚、范绍增、周介眉等军部大员,或躺或坐在室内各处。
  刘建藩参谋长从椅子上爬起来,拿着指图棍指着武汉说:“我认为,北伐军与北洋军之战已经到了决一雌雄的关键时刻。自古长江沿线战事,必占上游,守上海,必守南京;守南京、南昌,必守九江;守九江,必守安庆、芜湖;守安庆,必守武汉;上游失,则下游城必丢。太平天国守南京,进行了数次西征,西征胜利,南京守住了,西征失败,南京失守。曾国藩后来看到了这一点,取上游形胜,高屋建瓴,顺流东下,先克武昌、再克安庆、九江,最后才能攻下南京。”
  喝了口茶,见杨森和众人都在细听,又说:“而今,南方北伐军重兵围困武汉,吴大帅重兵防守,久攻不克,北伐军有师老之险患。孙传芳跟何应钦、刘峙等对阵在下游,虽激战连连,不过是偏师,是跑龙套的,主角在武汉。如果中西路北伐军进了上游的武汉城,下游的孙传芳必败。北洋军守住了武汉城,北伐军必将全面失败。”
  周介眉插言“参谋长,按照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从宜昌上游攻打武汉的话,就像从山上打山下,有地形之利?”
  刘建藩摸了摸仁丹胡:“然也,周先生言之有理,可以这样理解。”
  曾述孔憎到杨森身边,说:“军座,参谋长分析得透彻,现在,只要我们从夔门出兵,事先给北洋军的卢司令说明,要他们提供粮草弹药,让出宜昌,我们出川的部队集结有地、粮弹有济,我愿领军顺流东下,从侧面给北伐军捅上一刀,北伐军必败。出发前我们对国民军就说是参加北伐。到时胜利了,您就是除吴大帅外的中国军界第二人,那时再回师四川,巴壁虎、赖烟灰那几爷子,还不是要像刘彰一样投降于你。”
  杨森面色转霁,眼神里色彩骤增,望向众人。白驹说:“老曾这个办法可行,出兵武汉,既不费粮草弹药,反而会浑水摸鱼,捞些好处。只要打得好,不管那方胜负,武汉以西地盘,我们都占定了,可以形成三国鼎立的形势。”
  周介眉捻捻山羊胡子,说:“此计最妙的是,对南方可以说是北伐,对北方可以说成是助战。联北抗南可以,帮南压北随便,两边都要看您的脸色,两边都可以捞好处。”
  身着国服中山装的白戴中,胸前上衣袋插着两支铮铮发亮的笔,尽显新政官员风貌,他低声道:“出兵的话,要是战事不利,我们兵败回川,西边刘湘、刘文辉、赖心灰几个,会不会乘机出兵?把我们现在的地盘收了,那时我们进退失据,没得地方搭棚棚。军座,务必三思呀。”
  “咳”一声清咳响起,大家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到这位夏铸九老夫子脸上。只见学究打扮,三络长须,面相清癯,文人姿态,看似胸有珠玑,他一年四季穿着长衫,足上踏的是老妻制纳的布鞋。
  他收拢那把开县出产的临江绢丝折扇,说道:“老白说的有道理!北洋胜,我们占据荆州、江陵,几个出稻谷鱼虾的富县,再扩军十万不成问题。可万一北伐军胜利,而且极有可能胜利,到时他们挟胜利之威,遣一支偏师进三峡来,西边的那几个军阀乘机打着革命的旗号,顺流东下,与东进三峡的国民革命军两下夹击,我们只有投降,连逃跑的路就没有,那时局面不堪设想。”
  刚才气势如虹,跃跃欲试的军官们傻了眼,他们数次经历失去地盘后,走投无路、饥寒交迫、寄人篱下,屈辱难受的境遇。数次苦尝兵败如山,众叛亲离,各军阀趁机痛打的情况,伤心蚀骨。对文官们进行这种高层次的战略性讨论,自知肚中多酒涝灾害,少墨水甘露,故甘心的坐在一边听讲。
  杨森收起懒散姿态,正襟而坐,不断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发言人。
  自称改革派,主张全盘学习洋人的黄蒂牧,穿着打扮与夏老夫子相反,极富“新政”气象。他一年四季西装领带,皮鞋锃亮,位居万县城众多“海龟”之首。他自称身上只有两件土产货,一是身体,二是手中的折扇,他的信仰理念与夏铸久矛盾,可又与夏铸九相处极为融洽,折扇上也是夏铸九的题诗书法,两人皆深得杨森器重。
  他把折扇放下,端起桌子上唯一的咖啡杯喝了一口,说道:”我们在下川东这几个县,一直没有长久的连续驻扎,之前,也没有实施过大的民生项目。战乱期间,政权建设更无从说起,民众的民权要求也没有丝毫的保证。相反,我们相对于其他军阀,就如刘湘,从农夫手中收的钱粮更多。“。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众所周知,除了万县城巨大的市政投资,杨森个人生活极为糜烂,开支浩大,每个老婆结婚时有数万银洋的聘礼,每月有工资例钱,众多的儿子、女儿每月有定额数百上千的份钱,老婆们每生一个子女,杨森均要奖励数万元。杨森喜欢西方生活方式,他家中的生活用品,大多是从上海滩购买,多产自于西洋各国。他的亲眷们还大肆揽财,老婆、众多子女的生日贺礼,都是大家头疼的支出,每月有好几笔。如某公子的生日来临时,他的舅舅、舅妈、表兄表弟,给相近的人广发请帖,四处放信。办喜宴时,在大酒楼请川戏班子莺歌燕舞、鞭炮轰鸣,造声势,誓要叫醒装聋作哑的逃礼人。
  杨森是明白人,脸上也有惭色。
  黄蒂牧接着:”我们大力推行的市政建设,抽农民的血补城市的缺,还没出成果,城市平民还没享受到大的好处,农民更是有意见。我担心,不管是外来的北伐军,还是西来的川军们,只要他们打着革命的旗帜,很快我们就要失去民心。“。
  留法归来派驻北京,此次伴陈毅回来的喻正衡,虽年轻,但由于有留洋经历,杨森重用,加之长时间处在中央中枢,信息掌控量大,所以这次杨森让其出席,良机难得,当然要不吝进言。
  ”南北大战,正在关键时刻,我们数万生力军加入帮拳,帮谁谁赢,会成为压死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北京政府腐朽,吴大帅独力难以回天。我建议全力帮助南方国民革命军,成为民国的功臣。”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保守的周介眉、范绍增等怒色隐现,但惧于喻正衡跟北京人的关系,终将喷薄欲出的口水咽下,“啧”。
  喻正衡从内心是瞧不起几个“山中秀才”的,山中秀才不可语国事!当然黄蒂牧老前辈除外。
  黄蒂牧从桌上取了一枝烟,用美国打火机点燃:“喻先生长驻北京,世事洞悉,见解不凡,黄某佩服。”
  转过头来,他提高声调:
  “我建议:不管帮谁,我们都要出兵!一,我们有正规军八万八个师,出兵四万,出万县以东驻扎的军队。万县以西的四万军队,严守防线,军官无故不得离开防地。”
  “二,大规律军队调动,又要从水路出川,不可能保密。对南方,北方,我们都报告是出川增援,减轻出兵阻力。到宜昌后,阵势摆开,再观察形势,北胜助北、南方胜则趁乱抢地盘,最后关头,再明确态度。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减少风险。”
  “嗯。妙!”刘建藩、王正钧、何金鳌、白驹、吴行光、包晓岚、杨汉域、范绍增、孟青云一干武将,免了打硬仗之忧,纷纷颌首,观杨森脸色,也有喜色。就连文官们,也在羡慕嫉妒恨。
  “三、西边风险主要来自刘湘刘督办,刘文辉虽实力雄厚,但中间隔着刘湘,刘湘不会让路,刘文辉也只有干瞪眼。军座与刘督办有同学之谊,这步棋只有军座来走,才能活。”
  “嗯,你说得对,也只有我来跟这个巴壁虎玩,才不吃亏。介眉先生,你去电报房安排,约一下刘甫澄,我要与他在无线电上商谈军机大事。”
  周介眉匆匆去了。
  一支烟工夫,周介眉和电讯处长一起回转。:“刘督办已在电讯室,等候军座。”
  杨森“唬”的站了起来向电讯室冲,电讯处长挡在门口,埋怨的眼神放过来“军座,我那个窝小,你接谈,我要安排解码、翻译、校对、书写,人本来就不少,这么多长官进去,有了擦踫,我吃罪不起。”杨森回头一看,满屋心腹,确实不少。
  “好吧,我们就在这里与巴壁虎玩一盘,你要及时把电报送来。白先生,你笔头子硬是要得,来,坐在我的办公桌上,我说,你写。如有不对,不合适的地方,大家莫客气,及时指出来。”
  后来在手机上手指一动,几分钟可以搞掂的信息交流,把杨森军部数十人忙得团团转。
  电讯处的高手们奉令紧急集中在无线电室,各就各位,通讯处长率着几个传令兵守在电讯、作战室门前,白戴中抽出他那支爱如珍宝的金星派克钢笔,坐在杨森宽大的办公桌后,待秘书铺上光滑的一叠电报纸,白戴中提笔望向杨森,众人或站、或坐在桌周围。
  杨森想了一会,又审慎的把属下环顾一圈:“先问一下刘湘对时局的看法,试试他水的深浅。”
  白戴中金笔一挥:“甫澄学兄钧鉴,别来无恙,时局纷乱,弟迷茫困惑,请不吝赐教。”
  停笔,几个文化人看毕,不语,最后到杨森手上,杨森颌首。猛张飞孟青云伸长短脖颈凑过来旁观,杨森把电报纸扔在孟青云脸上,戏谑道:“看得懂么,你个莽丘八!”
  众人大笑,孟青云也笑,急忙按住飞舞的电报纸,小心地递给门前的通讯处长。
  可能预感到此次通话会成功,杨森又对秘书说:“让四姨太他们准备酒席,几位先生和兄弟们辛苦了,等会结束后,喝点酒儿,再回家去洗个澡儿,睡个好觉。”
  众军官大声的嚎笑。
  十来分钟后,通讯处长匆匆进来,递上电报纸,杨森念到:“甫澄无能,但义之所在,将顺应革命潮流,誓戳力革命,支持北伐。”
  夏铸九与黄蒂牧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刘湘这人,爱装莽子,从来都是稳到最后才表态,捡粑和,越吃粑和越肥。这回表态这么干脆,那就直接说明,我们要出师参加北伐。”
  众人用眼神赞成,杨森颌首。
  白戴中金笔如椽飞舞:“子惠心向共和,添为军人,值此民族奋发,举国沸腾之时,意欲出兵潇湘,协力北伐,共造中华,兄台何以教我?”
  刘湘回电:“子惠义举,川人仰望,川军楷模,吾深敬慕。后方安全吾全力保证。”
  杨森看罢,说:“刘甫澄是个明白人,差不多了吧,应该没问题了。”
  范傻儿说:“军座。再试他一火舌,找他要点东西,嗯,就说秋天了,湖北冷得很,我们军这一两年尽吃败仗,衣服破烂,要点军服吧?”
  众人皆赞成,白戴中写好电报,不一会刘湘回电,支持军服两千套。
  不一会刘湘又来电,说杨森部队的水上关卡把他运送飞机部件的船,作为弹药扣住了,要求放行。
  刘建藩笑道:“看样子西顾无忧矣,飞机部件?命令放行!”通讯处长一看杨森没有表情的表情,当即安排一个通讯副官到码头传令去了。
  王正钧师长,是杨森最为忠诚的部下,杨森的部队,遭遇川军“八部讨杨”时,杨部兵败溃散,逃之夭夭,音信全无,刘湘用美食、银元厚饷、房宅庄园、东洋美女、精良装备,诱惑王正钧投降,王正鈞宁肯逃亡,也不投降,坚持等回了杨森。凭此经历,在杨部中骄横无忌,杨森也从不怀疑他的忠诚。此人和杨森一样,最喜爱新奇机械器具,万县每一新厂开张,他必来看机器,流连忘返,乐在其中。这回,听说是飞机部件,连忙追问根源,得知是刘湘在搞空军,购买了国外的几架二手飞机在组装,当即向杨森恳求:“军座,我先向你申请,到时候有飞机可坐时,无论如何,我要上天去玩一盘,就是死球了,我也愿意。”
  杨森笑道“随你。”
  谁知一言成谶,王正鈞驻军涪陵时,一次到重庆,听说刘湘空军的飞机能飞了,跑到飞机场,凭着川军将领的老脸,死皮懒脸的混上了飞机,起飞后兴奋异常,要飞行员往万县飞,在万县城上空盘旋一圈,等日后酒场上给同僚们吹嘘,也顺便在天上观察下川东地理。谁知刚飞拢万县城,飞机出了故障,发动机停摆,飞行员在江上迫降,一头插到江里,呜呼哀哉。
  西顾无忧!酒席上,杨森正式命令,万县城以下驻云阳、奉节、巫山、巫溪、巴东、利川等县的四个师,即日秘密集中备战,组织“援鄂川军总司令部”,自任司令,委任何金鳌为援鄂川军第一军军长,曾述孔为第一军前敌总指挥;魏楷为第二军军长,王文俊为第二军前敌总指挥,待朱德代表返回的船通过后,军部将下达正式命令,那时顺江东下,直抵宜昌。向北洋军长江上游总司令卢金山预先申明,到时让他们退出宜昌,让杨部在此建立前进基地,所有北洋军存放在宜昌的械弹粮秣,杨军都要求接管。
  王正钧师驻涪陵,范绿增师驻垫江、大竹,严密防范刘湘和其他军阀偷袭。参谋长刘建藩、省府秘书长白戴中,到涪陵、垫江督查防务,外松内紧。白戴中的秘密任务,主要是防范刘湘用挖墙脚的老办法,把将领拉过去。
  出师前,对外界不准透露出兵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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