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鱼泉难涉

  下午,鼎罐罕见地走在最前面,不知他是为了什么,走得很快,也不再停歇,耧竹竿身上冒了汗。到盛堡时,天时在下午三点过的样子,他直接带队过了盛堡,五点来钟到了江口,天已经要黑下来了,可他仍不停留,也不到繁华的江口街,从河滩上的路直接向沙沱鱼泉方向而去。
  江口税卡上的一个税丁,从街边持枪跑来,吴焜把短枪从匣里抽出,插在武装带上,一手递过介绍信,那税丁看了吴焜冒冷光的鸷鹰眼、皱起的老虎眉,见无货物,估计揩个小油腻也麻烦,再见公文纸上鲜红的印章,摆手放行了。
  走过江口镇密集的房舍,眼前河弯里出现一个宽大的河湾,河边有片白色的沙滩,在夜色中泛光。沙滩往上,是茂盛而高大的护岸麻柳林,再往上,是连绵不尽的梯田。这梯田因临河滩,坡度并不大,也可说成是高产的滩田。这时节,田里种的是绿茵茵的小麦,虽不到手掌高,也是农家来年的希冀。
  鼎罐对吴焜指道:“这是新里坝,我们就到田坝里边的蒋家住宿吧?蒋家是新里保的保董,又兼着甲长,他家,一般没人来查。”
  “好吧。”吴焜欣然,转身之际,突然感觉出这个鼎罐的言行有深意,似乎猜到了我去借钱的事。
  这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一只肥鸡和腊肉炖出来,盛在一个硕大的木盆里,一大碗咸菜,一大钵包包菜,一大钵土豆片。
  蒋保董是个富农,家中有田十多亩,兼开着食宿店。他亲自作陪,为避免有沾客人光的嫌疑,蒋保董捐献了一小壶老酒。
  吴焜先给唐元明喂了一大碗鸡汤,还有炖得烂乎的鸡肉、鸡皮,腊肉也喂了不少。
  众人上桌,每人面前摆了一个大碗和一个小酒杯,吴焜尝了尝,不喝。
  鼎罐今晚不知怎的,把面前酒一饮而尽后,把吴焜那杯酒喂给了唐元明,吴焜准备制止,可安守田和蒋保董都说,喂了有好处,活气血。
  喂了酒,鼎罐又提起话题,介绍吴焜的身份,还怂恿吴焜把那张有3师字头的介绍信,给蒋保董看了,蒋保董马上改称吴焜为“吴班长。”
  从来到汤溪河畔的水市、南溪、盐渠开始,吴焜发现这里客店里的燃料不是柴火,而是煤炭。一般都是在客厅,当地叫“堂屋”的地下,挖下去砌一个地火炉,晚上炉子里的火只能踏封,并不熄,第二天,只要拔开盖就行。
  这晚,吴焜把唐元明放在地火炉边,自己也睡在旁。
  半夜,吴焜被狗叫声惊醒了。睁开眼时,鼎罐穿着齐全从客房出来,低声道:
  “有兵来了。”
  吴焜低声回:“你怎知道来的是兵?”
  “狗咬军人的叫声与咬老百姓的叫声是不一样的。咬带着武器的军队时,发出的“汪汪”声里,有几分胆怯畏惧害怕,而且是村子里的众狗遥相呼应地一齐乱吼,相互壮胆。咬老百姓的叫声肆无忌惮,狂吠不止,主人叫也叫不住,其他狗一般也不会附和。”
  蒋保董披着棉袄从房里出来,点亮了堂屋里的桐油灯,拉开门,对着田坝里叫:
  “是那方军爷?”
  吴焜和鼎罐凑到门缝里往外看,只见屋前田坎上站着一溜子荷枪扛刀的人。
  “蒋保董,你家有生客没得。”
  蒋保董回头望了吴等人,回道:“客行,是相熟的骡子客。”他也不愿大半夜的让这些人来家里,省得叫起妻女来伺候茶水。又问“侯队长,啷个回事嘛?”
  “昨天晚上,水市税卡上的丁主事家去了人,杀了丁主事,把当天收的过路税三十多块抢了。”
  “呀,晓得是那个干的不?”
  “晓得个屁,多半是土匪,据说抢犯是蒙着头的,把丁主事的婆娘塞住了口,蒙了头。”
  “那还查得到个铲铲,那个抢匪抢了官府的税款,还来住我们的客店。”
  “也是,那就不打扰蒋保董了。我们还要去卡路口。他妈的,这大冷的天,手脚都冻木了。”
  “慢慢走哈,夜深就不留客了。”
  清晨,吴焜是在唐元明的叫声中醒来的。
  “唐元……麻子,你醒了?”吴焜心欢喜,唐元明的脸色有了点红色,瞳仁上那一层肮脏的白膜消失了大半,眼神中有了些光彩,脸上有了笑意。
  唐元明又要张嘴,吴焜急道:“我们这是过了江口,昨晚在新里坝蒋保董家的客房里歇的。”
  唐元明听了,脸上的麻子形状作了小范围的变幻后,很快恢复原状。
  “多亏了你……”
  “说哪些,我们不是革命………一起出差的么。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只是有些软,还想睡。”
  闻声,安守田、鼎罐、蒋保董一家,都来到堂屋。
  蒋保董一拍大腿“亏得昨晚我家的饭菜,哦,还有那杯酒,治了大病,哈哈。”
  今天的早饭,竟然是干饭,唐元明由人扶着,可以自己上桌吃饭了,他用昨晚残存的鸡汤泡了饭,又吃了几块腊肉,在吴焜的要求下,蒋保董给他上了半碗老酒。不过似乎这个唐麻子的酒量还蛮大,约三两的大半碗老酒下去,脸不红,气不喘。
  吴焜高兴,给了蒋保董整整一块钱,这怕是两倍以上的食宿费了,蒋保董的老婆紧紧攥着那张一块钱的法币,生怕客人反悔,连连安排补偿:
  一双自织的土布袜子穿在吴焜的脚上,唐元明那双半旧的稻草鞋换成了一双八成新的麻耳草鞋,不知哪里弄来的一付绑腿也缠在唐元明脚上,终于让他的形象与吴焜同了步,几个杂粮粑粑也装在吴焜的包里。
  出门时,蒋保董老婆不顾蒋保董的白眼,把一小陶罐老酒掖进了唐元明的怀里。
  这段路程最轻松,吴焜走在前,和骑坐在耧竹竿上的唐元明闲话,午后,鱼泉在望——
  鱼泉是从江口镇到沙沱乡之间的一个小乡镇,汤溪河从乡场边流过,大路也从高耸的山峰下的山麓逶迤而过,峡谷幽深,绝壁陡峻,水流湍急,河边峡壁上多溶洞,人们在这些洞穴里挖掘出了煤,导致现在山麓遍布煤洞。有些洞,通地下阴河,洪水期会流出很多的阴河鱼,因而叫鱼泉。经沙沱到云阳县城是巫溪县山民出山到长江的一条大道,也是云安盐厂的盐销往城口、陕西的水陆运输节点,有盐商在街边给运盐的驮马修建了一排长长的水槽,供驮马饮水,所以此地又叫马槽。在马槽的后山上,有一个出产煤炭的高山乡,叫鹿鸣。
  鱼泉人靠盐、煤和运输服务业为生,日子较为好过,出产一种特产——霉豆渣。
  唐元明虽清醒,身体仍虚弱,他的逃亡经验丰富,可不是吴焜这样的江湖“空子”能比的。
  “老安,安大哥,你来一下。”唐麻子叫。
  几人远望着安守田急匆匆进鱼泉,不一会又急匆匆地走了出来。那鼎罐不声不响地背过身,用分给他那个杂粮粑喂耧竹竿——不喂不行!耧竹杆睁着一双祈求的大眼,大嘴咬住鼎罐的衣角,耍赖。
  “糟了!刘裁缝被驻军和团防抓了。”
  “啊!”三人傻了眼,互视后,都是失望。
  “有路绕过鱼泉街吗?”吴焜问安守田。
  安守田:“大概……没有吧,我前两次挑土豆种都是从街上过的。”
  鼎罐在旁慢悠悠:“这里河水深,过河朝南走,也要到鱼泉水码头去坐渡船,向北进山,同样要到鱼泉街上那个进山的岔道口才行。”
  唐元明道:“安大哥,刘裁缝认识你吧?”
  安守田羞涩一笑:“实际上我也不认识,我前两次过鱼泉只是路过。刚才我也是撞见抓人,街上看热闹的给我说的。”
  鼎罐有主动回避之意,独自到一边去了。安、唐、吴三人,头凑在一起商议了一会,吴焜从怀里摸出一叠钱,数数有五元之多,给了安守田。
  “安守田同志,你现在马上返回,在江口买点土豆种子,少买点,路上快一些。回去后将刘华甫被捕情况报告给党,请党组织营救。这是买土豆种的钱,剩下的交给交通站,这样接待其他过路同志时,也能多供给点饭食。”
  安守田“这……这,不……不……”
  唐元明:“都是同志嘛,几个钱算什么?快走吧,事不宜迟,夜长梦多。”
  一脸赧色的安守田终于:“能不能再多给几块?……你们有枪,……来钱快。”
  唐、吴二人惊讶得嘴咧到后脑勺:“啊?”——还有这样的党员同志?党性何在!
  吴焜心中有些鄙视,随手摸出几张纸币,大约有7块,数了5块给他,安守田突然把吴焜手上的2块也抢了过去,一副理直气壮的脸色:“我们的命都是党的……”就地蹲下,拿出分给他那个杂粮粑,掰开,把廛成筒的11块钱挟了进去,留了一块钱在外。
  藏了钱,他也不走,精神好得厉害,问鼎罐:“你说从沙沱后山有路到上坝,再从上坝到巫溪的朝阳洞?”
  鼎罐脸无表情:“嗯,是这样。”
  “朝阳洞去了,又怎么走?”
  “我也不知,大约直接翻高山,从红池坝的银厂坪上去,就到城口了。”
  “好,后会有期。”突然变得豪爽的安守田,跟鼎罐在一边咕哝了好一会,又转过身子向唐、吴告辞,头也不回的跑着走了。
  吴焜依依不舍的望着安守田的背影,但想到他抢钱的动作时,嘴里象吞了一个苍蝇,回了头。
  他抽出枪检验,问鼎罐:“你怎么办?”
  “随便。”
  “我们原来讲好只到鱼泉,现在还要到巫溪,你去不?”
  “随便。”
  “你给个实话,到底去不?”
  “随便。”
  “到鱼泉,老剃头匠讲好的一块五,我已付了你一块,这五角给你么?”
  “随便,有就给。”这回多了3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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