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雪中银厂坪

  从朝阳洞,爬到小天子城边的银厂坪,全是上坡,费时整整的三天。
  吴、唐二人,低头闷爬,无心周围风景,唯二的感觉是:路越来越险、陡、窄;树越来越粗、老!许多树林,怕是自古也没人进去过,里面几乎看不到天,大白天也是昏暗。
  上山的路,在林间缝隙间。借着路上白雪反光,依稀可辨。有虎时常在啸,更有狼、豺出没在林间,见人也不胆怯,死死地盯住三人一骡观察,尤其是耧竹杆,倍受野兽们垂涎。那些胆小的獐子、鹿子、岩羊,远远地见人就跑了。
  鼎罐说:这段路程,他也是听其他骡子客摆龙门阵时听说的,没走过,雪天上山要费劲爬三天,下山走两天就放早工。无雪天,空手往返,走早歇晚,一天可到。但不能独自走,因为这条路上,没有人家,只有猛兽,老虎、狼、熊、豹子,野猪,落单的人,是送给它们的菜。
  群峰林立、深山大木包围中的银厂坪,有大银厂和小银厂两个古代的厂址,大厂的矿坑中还在开采,冬天停了工,有人看厂守矿坑。
  这边的小银厂矿源已竭,已经废弃,房已倒,矿坑洞在旁边一片山岩下,张开黑嘴在欢迎来客。
  几人进到小银厂的矿洞,突见两口棺材,封得紧紧地放在矿洞门厅上。几个小矿洞在此分岔进入山腹中,三人在此住下了,棺材没人去打扰。
  洞里有前人留下的干柴,鼎罐用干柴升着了火,唐元明挪到火旁,吹着火,敞开怀烤汗,他已经大好了,虽仍然喘息严重,可歇息的次数越来越少。
  吴焜心想:假如有一天我要被敌人抓住,宁可调过枪口给自己来上一枪,也不能被捕,反动派对我们好狠毒啊!这唐元明,老红军,性子刚,敌人不管怎么折磨,肯定不会求饶的,这种刚烈的性格,挨打受折磨,更比别人多,加上饥饿、受冻,两个多月能不死,不愧是铮铮铁汉。
  唐元明边烤火,也在边观察吴焜:这个小同志,难怪徐参谋长和胡支队长点名要调他,机灵,枪玩得溜转,听说还会吹军号,看样子武功不浅,这次如果不是他机智果断,恐怕我唐麻子的骨头早被野狗啃了。唐伯壮党代表已经牺牲了,回到部队后,我要向支队长要求,跟这个同志战斗在一起,罩着他,别让他出事,听他说,他全家都饿死了,只剩下他一个,可怜!
  外面传来鼎罐的惊叫声,吴焜把长枪丢给唐元明,抽出匣子枪,飞快地窜了出去,瞧见鼎罐在洞边茂密高大的树林里,仰头惊叹。
  吴焜进去,鼎罐惊喜地对他叫:“吴班长,吴克刚,你来看,这是什么树?你猜。”
  吴焜惊魂不定,看这树,树干虬结,众树茂密又直向天,根根粗得要人合抱,对丛林熟悉的放牛娃,也不认识这树,纳闷:“不认识。”
  鼎罐笑容满面,大声:“这是杜鹃哪?”
  “啊?不可能,哪有这么高的杜鹃树,我们七星冈上,最高的只有人来高,这树,怕是有四五丈。”杜鹃是灌木,可这是人抱的乔木。
  “真是杜鹃,我们票草老家,有棵最大的杜鹃,也有小盆粗,花有碗口大,是我们的乡宝。这些树,两个人也不能合抱,开的花怕是有桌面大,最难得的是,你看,这谷、这梁,连绵好几十里,全是这树。这个地方,真是人杰地灵,又出银子又出奇花异树,须得好好地住上几天。”吴焜听了,不禁愤懑,你又发懒病了?想想唐元明的虚弱,自己先前在朝阳洞又答应过他,嘴上道:随你。
  进洞门时,鼎罐观察5、600米远的大银厂那边很久,说:“那边有人窥探。”吴焜倚门观察,果然有一人躲在墙角望这边。
  唐元明从地上跃起,真的是跃起,拖过步枪,边整理军容,边对吴焜:“走,我们过去看看,吴克刚班长,把你的门面收拾一下,鼎罐,你把耧竹杆牵起,把背篼腾出来空起,我们去找他们要点粮食,借个锅儿。”
  三人来到大银厂,一个矿山管事人,见三人中有两人穿的军装,出来招呼,木屋空隙间,有枪口闪现。
  说了来意,那管事听说只要点粮食,松了口气,进去提了一口大鼎罐,一口袋包谷面,鼎罐用背篼装上了大半背篼土豆,还有一些碗筷等物。
  唐元明板起麻脸时表情让人难忘,不得不说凶恶的成分很重:“我们有秘密公干,不要来打扰我们,更不要偷偷摸摸过来,有事我们自然要来找你们,也不要跟其他人,包括你们的矿主说,误了事,是要砍脑袋的。”
  在雪风中发抖的管事,急忙点头应承,目送唐元明离去。突见吴焜又回来,这个挎盒子炮的是军官,更加恭敬。
  谁知这小军官是打听周围的地势。
  “从这里往东,山路50里,是一展平坝的红池坝,坝上有百来人,牛羊多得很。往西20里,是西流溪,也是个大村落,有7、80人。都是属红池坝乡的地界”
  不知不觉中吴焜打听到了黑老林顶杨长生家的位置——向西北30里,更高的大山梁坪地上。
  晚上,吃过鼎罐煮的饭,三人合力铺了床。床是用洞中的干树枝干草垫在地上,干草不够,鼎罐还到树林里搂了好几抱,背了回来,放在火边烤干,烤干后的杜鹃树叶,有一股浓浓的香味。
  鼎罐笑道:“二位老总,今晚你们跟你们的杨军长一样,睡在花丛中了哦。”
  吴焜说:“你俩先睡,我站会哨。”
  唐元明“用不着,这空山上,有人来,容易听到吧?”
  吴焜合衣斜躺,把匣枪挪到胸前“嗯,可也要注意,你们睡吧。”
  可恶的耧竹竿,不时过来扯“被子”吃,不让,它还翻白眼,睡时,它也到几人的“床”边偎挤在一团。
  吴焜无奈先躺下了,因为那两人蹲在火塘边,唐元明在给鼎罐讲,什么“打倒帝国主义……”“反动派……”“共产党”“革命”“红军”这些词语,隐约可听,这让进入梦乡的吴焜,又想到了陶老师,想到了叶子,还有七星冈,于是,泪水滴在了杜鹃树叶上。
  这一觉,吴焜直睡到近中午才醒,见鼎罐进进出出,已经搂了好几把枯枝树叶堆在火边炕着,还有几根干枯的杜鹃粗树干也架在火上烤,洞里热气蒸腾,香气凝缊,借来的大铁鼎罐和他那个铜鼎罐都在火上煮着饭。
  翻过身来,唐元明坐在草上,在擦枪。候鼎罐出去后,唐元明才慢悠悠地说:“吴焜,这个鼎罐,虽然出身地主家庭,可他本人是骡子客,无产阶级,有可能加入我们的队伍呢。”
  “做思想工作,我不行!麻子你看着办。”
  “人家就是见你拿着每月5块大洋的号兵饷,还来参加革命,不顾一切的救护战友,才动了心的。”
  吴焜尿急难耐,跳起来往洞外飞跑“我们是红军,红军不是这样么!”
  在洞里好好歇了一天,唐元明精神更好,吴焜决定明早出发,继续向北。可鼎罐躺在草窝子里,坚决不同意,不动弹,要再歇两天,耧竹竿也哼哼叽叽的似乎同意主人的话。吴焜虽急着赶路,看已经盈尺的积雪,看身体仍未痊愈的唐元明,无奈同意。
  有了足够的柴火,“被子”也加厚到可以埋没人的程度后,就连耧竹杆,也躺在舒服的“床”上,慵懒得在床上吃喝,惬意地喷鼻打臭屁。
  没事干的鼎罐,更多的时候,是迎着寒风的吹拂,坐在洞口,向九道拐下不断的眺望。有动物在远处雪地里行走时,他还会叫唐麻子一起来鉴别,是不是人在行走。
  离开沙沱的第九天下午,鼎罐终于看见银厂坪下的九道拐山道上,有一个黑点向上移动而来。
  唐元明拿着长枪,闪进了树林,悠忽不见,吴焜让鼎罐躲进洞里,鼎罐不干,伏在一块大石后,不转眼。
  人越来越近,缠着诸葛帕,背着背篼,爬山很快。
  再近,身材依稀熟悉,鼎罐不管不顾地大叫:“安大哥,是你么?”
  那人停下脚步,声音洪亮:“鼎罐,你在哪?”
  鼎罐从石头后,一跃而出,“我在这。”笑声大得杜鹃树上飞雪片片。
  吴焜懵圈,听得唐麻子也在林中“哈哈”狂笑。
  “呼啦啦”喝了三大碗浓浓的热糊糊,狼吞虎咽下几个烧土豆,安守田高兴的摆谈:“我说服了老组长,又给婆娘说,你看,我俩口子一年到头起五更,睡半夜,把这两亩薄地刨了又刨,闲时我还出去打短工,一家人还是吃不饱,受着冻,不革命没得办法,苦日子没得个头,为了娃儿他们长大后能吃饱饭,读上书,只有拿起枪来,跟反动派真枪真刀的干。”
  吴焜担忧:“你是家中的顶梁柱,你来了,家中一家三口怎么过呀?”
  安守田:“没事,我家婆娘明事理,要我只管放心,地里的活她能干,交通员的工作,她保证能干好。再说你不是给我了12块钱吗,我在路上的几个乡场上,一次两三块的换,全换成了大洋,藏在土豆种里带回了家,给了党小组两块,其他9块8角钱,全给了婆娘。她还说要多谢你咧。”
  唐元明问:“你12块钱,全带回了家?路上没用?”
  安守田显然不好意思:“我回去时,又到蒋保董家去要了三个粑粑,江口花两角钱买了半担洋芋种。不是挑的洋芋吗?饿了烧两个吃就行了,晚上我求客店老板,让我在火塘边坐半夜眯忽了一阵后,又走。”
  唐元明惊叹:“我天,你一分钱不花,来回怕是有千里路!”
  吴焜:“天哪,你也是贼大胆,敢单身一人爬上来。”
  安守田:“我心里也是悬吊吊的,一路上大喊大叫,自壮胆。再说我带着砍刀,怕啥?”
  三人都为安守田独自闯过森林庆幸。虽只分别九天,可相谈的热情象离别了数年,鼎罐从背兜里翻出他买的棉衣,给穿着两件破单衣的安守田换上了。这安守田,离家时,把身上稍好点的衣服,留在了家里,身上穿着两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服,如果撞不见吴焜他们,不被野兽吃掉,也要冻死在这雪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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