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衣飞石(88)

  谢茂在太极殿熬更守夜看了一晚上折子, 赵从贵几次进殿, 欲言又止,终究不敢劝。
  一直到天亮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从荣前来回事,谢茂才舒展腰背在榻上歪了一会儿。
  赵从贵正要伺候他睡下, 哪晓得皇帝破天荒地更衣去了偏殿,打了一趟拳, 弄得汗渍淋漓。到底还是年轻,运动开了泡个热水澡, 霎时间就变得生龙活虎。看这样子是不打算睡了。赵从贵忙吩咐膳食, 谢茂喝了两碗粥, 吃了三个馍馍, 又坐回御案前继续翻李从荣送来奏折。
  谢茂大体而言算是个勤政的皇帝——身边能用的心腹不多, 不自己盯紧点能行么?
  可是,赵从贵从没见他“勤政”到目前这个地步。
  今日恰逢休朝, 内阁仅存的两位阁老联袂而来, 大略意思,是想请皇帝给内阁多添几个人手, 实在忙不过来。这也是应有之义, 谢茂表示知道了, 吩咐廷推。他在朝中没什么文臣根基, 去岁取中的进士们离着阁臣十万八千里呢, 这时候就可着前世的印象从廷推中挑选好了。
  大理寺的奏报还没上来, 罗家、马家被衣飞石半夜截抄直送大理寺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这两家和户部尚书裴濮关系匪浅, 可想而知裴濮必要下野。
  陈琦借口建议皇帝准备新的户部尚书人选,实际上探问的是皇帝的心思。
  裴濮是我门生,他下了,我是不是也准备下?
  ——陈琦当然不想退。
  林附殷眼看常年病休,他就是实质上的首辅,没两年就能转正,这时候退了多可惜?
  何况,裴露生替几家巨贾联络资敌之事,连裴濮都不知情,更甭说陈琦了。皇帝有心提拔,林附殷又病着,这师徒两个年内都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心思管家里的琐事。说到底,私下买卖点犯禁品的事也不稀罕,哪家不干?就没想到裴露生这狂生胆大包天,居然敢往陈朝卖军资!
  “查嘛。”谢茂并未如何疾言厉色,朱笔在某个奏折上写了个可字,“若是计相与此事无涉,朕还想多用他几年。他是个实心干事的能臣,去岁西河大旱,他带着户部上下提粮调济十多日,熬得大病一场,朕都看在眼里。”
  陈琦本就是户部出身,入阁之后也主管钱粮,裴濮更是他的心腹门生。皇帝别的人都不肯提拔,单单挑中他,为的就是他在户部盘根错节的势力。倘若裴濮下野,陈琦即刻少一臂膀,这对谢茂在朝堂上的布局是极其不利的。
  他现在表面上说裴濮办事用心——能混到六部尚书位置上的,有几个是惫懒货?谁办事不用心?
  实际上陈琦与吴善琏都听得懂他话里暗藏的意思:去年,西河三郡谎报灾情,被黎王捉了个正着,户部恰好给黎王端端正正地打了个策应,所以,身为户部尚书的裴濮,这是得罪了西河世家。如今出事的几个巨贾是哪儿的人?不就是西河人吗?
  要说西河世家刻意下套害裴濮,是有这个可能。但是,这圈套明晃晃地放着,裴露生要不干那无法无天的勾当,谁还能逼着裴濮跳陷阱不成?人家喊你去走私资敌,你去干了,还说人家故意害你?
  裴濮当然不敢这么说。
  这么说的人是皇帝,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西河世家怀恨在心,要害朕的忠臣!朕不能让他们如愿!
  这真是让陈琦大喜过望。不止他自己不必致仕,连裴濮都眼看保住了!这么大的案子,这么严重的牵扯,除了死一个裴露生,他陈党居然能全身而退!简直不可思议。这老阁臣颤巍巍地大礼参拜,几乎老泪纵横:“陛下圣慈高恩,臣等惟……”
  话没说完,谢茂就噗哧笑了,伸手把他扶起来,说:“与阁老不相干。真查实了与计相无涉,叫他来给朕磕头谢恩。”
  吴善琏历来是个修眉冷目的表情,很难看出他的情绪。此时他心中也是唏嘘。
  倘若陈琦真的退了,内阁就只剩下他吴善琏一个人。廷推上来的都是小字辈,他不就是白捡一个首辅么?再古板不与人亲,他也对首辅之位有些寄望。现在皇帝摆明了还要重用陈琦,为此不惜连裴濮都留在朝中,可见三五年内,陈琦的地位仍旧不可动摇啊。
  就是这一刻,吴善琏彻底绝了更进一步的心思。
  ——他年纪也不小了。待陈琦退了,他也该退了。
  两位阁老表面上都是高高兴兴地告退离开,谢茂继续歪在榻上看奏折,宫人回报说太后銮驾抵京,谢茂即刻吩咐去宫门迎接。正要起驾时,枢机处又来了牌子,衣飞石果然从枢机处想办法进宫来了。
  谢茂也不知道是犯了哪门子脾气,神色淡淡地吩咐赵从贵:“你走一趟,告诉侯爷先回长公主府候着,下午就有旨意。”
  牌子递到枢机处,定襄侯显然已经在宫门前等候传见了。皇帝居然不许他进宫,打发他回去?
  赵从贵一早就觉得皇帝反常,这会儿觉得皇帝更不正常了。
  领命之后,赵从贵去枢机处问明白衣飞石在哪个门候见,又急急忙忙地赶了去。
  衣飞石正在门前和几个守门的羽林卫聊天,见赵从贵亲自出来还挺意外,笑道:“公公怎么亲自来了?”说着就要进门。
  哪晓得赵从贵满脸堆笑地一揖到地,恰好挡住了他进门的方向。
  “好叫侯爷知道,奴婢奉陛下口谕——”
  衣飞石很意外。
  他脸上掩不住的惊讶,退后一步朝着太极殿的方向跪下,磕头道:“臣恭聆圣谕。”
  赵从贵道:“陛下口谕,‘你走一趟,告诉侯爷先回长公主府候着,下午就有旨意。’钦此。”
  “臣遵旨。”
  衣飞石磕头谢恩爬起来,还有点回不过神,他这是……被皇帝拒之门外了?
  “赵公公。”衣飞石不是不会套关系,从前衣尚予回京办钱粮军资,他就经常跟着回来跟各部各衙门的二世祖厮混扯关系,这会儿很熟练地把赵从贵拉到一边,顺手就把一个锦绣荷包塞进赵从贵袖口。
  和旁人行贿时谄媚急切不同,他塞荷包的动作就跟理襟甩袖没什么两样,理直气壮又优雅好看。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给赵从贵塞东西了。从信王府开始,他就开始塞了。
  所不同的是,在信王府他给的都是银票,随着皇帝登基,且对他展露出越来越露骨的看重宠爱,他给赵从贵的东西就从银票变成了各种奇珍古玩。
  他家是真不缺钱,随手从身上摘个玉佩扳指扇坠,不是价值连城就是各有来历。
  如今家中衣琉璃新丧,他见皇帝虽不敢服丧却也穿得十分素净,身上没什么东西好扯,这才重新塞银票。
  赵从贵哎了一声,没有拒绝衣飞石的打赏。像他这样的皇帝心腹,哪里就缺钱了?旁人想送且送不进来。只有衣飞石这样被皇帝看重的贵人,赏下来的东西他不能拒绝——给脸不要脸,这不是得罪人么?
  当然,衣飞石赏的都是好东西,所以,赵从贵心里还是很喜欢这位年纪轻轻就极会做人的定襄侯。
  不用衣飞石打赏,他也准备向衣飞石透风:“自昨儿侯爷出宫,陛下一宿没阖眼。早上用过膳,又忙着看折子,接见大臣,一刻不得闲。这不是太后回銮么?陛下去贞顺门接驾,只怕又是大半天歇不下来。”
  衣飞石忙作揖道谢:“多谢公公。”
  赵从贵也不知道皇帝和定襄侯之间是出了什么差错,可皇帝在定襄侯离宫时骤然消失的笑容,可知此事必然与定襄侯有关。别的事他不能说太多,点到即止,施礼道:“奴婢告退。”
  衣飞石躬身相谢。
  回长公主府的途中,衣飞石一直都在琢磨:皇帝究竟为什么生气了?
  他将昨夜自己离开前后的细节都回想了一遍,并未察觉出哪里不妥。
  皇帝对他一贯宠爱,若说不乐意叫他半夜离宫,那不是还亲自送他到太极殿门前,叮嘱常清平仔细护送他么?也没看出皇帝有哪一点儿不高兴啊。
  何况,依衣飞石这些年待在谢茂身边的见识,他觉得皇帝也不是个能憋气忍耐的脾性。
  谁让皇帝不高兴,那一位正经不要体面尊贵,当场就敢下杀手。若真的不想他走,就说要服侍不许走,他难道走得了?
  衣飞石想了许久都不得其所,回府先去衣琉璃灵前烧香,看着妹子的灵位,也就没心思多想了。
  反正皇帝说下午就有旨意,且看看是什么旨意吧?
  午时刚过,黎王谢范就亲自带着圣旨来了,随行的还有太极殿殿前掌事太监赵从贵,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晏奉文。这架势看着就不得了,长公主府中门大开,排开香案,除了“抱病不起”的梨馥长公主马氏,衣家上下全都在堂下接旨。
  这是一道追赠衣琉璃为忠烈郡主的圣旨,表彰她揭发资敌大案的义行。
  黎王亲自宣旨,赵从贵来送皇帝的赏赐,礼部来的晏郎中除了来送衣琉璃的新册文之外,还要负责升级衣琉璃的丧仪——从前衣琉璃有个县主的头衔,然而,她已出嫁,就是裴家妇,跑回长公主府摆灵堂是违礼,礼部没法来管她的丧礼。
  现在皇帝不止追赠了衣琉璃郡主身份,还直接判她与裴露生义绝。所以,她在长公主府设灵祭奠就符合礼法了,礼部当然得立马上门照章办理。
  除了封赠身份之外,朝廷还要在长公主府门楼外为衣琉璃立一道牌坊,永昭忠烈。
  衣尚予领旨谢恩。
  衣飞石跪在一旁磕头,没憋住眼泪,簌簌落在青石之上。
  他是想过要让衣琉璃的死因大白于天下,他是想让衣琉璃被丹青所眷,史笔所顾,可是,他也很清楚,这件事很难办得到。因为衣琉璃是裴露生的妻子。以妻告夫,先天就背负了一层重罪。且衣琉璃是事未成身先死——她的死牵扯出来了资敌叛国案,可这个案子并不是她亲自举报到衙门。她的功劳又弱了一层。
  他甚至都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衣琉璃一句。他是觉得妹子正直无比,可是,外人看来,皇帝看来,衣琉璃又做了什么呢?她就算想做点什么,也是没做成就死了啊——这个案子,若不是她嫁给裴露生,给了裴露生衣家女婿的身份,本来也不可能发生。
  他一个字都没有哀求皇帝,甚至没有露出一点心迹,皇帝就把追赠的圣旨发下来了。
  如此迅速,如此果决。
  只怕是大理寺的杀妻案结案折子都没上,皇帝追封衣琉璃、给衣琉璃立牌坊的旨意就先下来了。
  为什么?
  死后哀荣。
  让衣琉璃用裴家罪妇的身份凄凄凉凉地在娘家停灵送葬,还是堂堂正正地昭告天下,这女子义行忠烈,功赠郡主,用礼部官员操持着风光大葬?
  等不及大理寺慢慢结案了,所以皇帝先下旨封赠,为的就是衣琉璃的身后之事。
  送走黎王之后,衣飞石又招待好礼部的晏郎中,着家人陪着礼部来人重新布置衣琉璃的灵堂,忙到天色渐暗,他才发现赵从贵居然还在等着。
  “怎么不来报?”
  衣飞石真生气了,他府上服侍的小厮不甚机灵是真的,亲卫怎么也这么不着调?
  曲昭苦笑指了指天,道:“不许报。”
  这动作把衣飞石惊住了,顾不上清问亲卫,忙上前给赵从贵施礼:“公公,是我怠慢了。”
  赵从贵笑眯眯地将东侧厢房的门推开,一股融融暖意便扑面而来,显然里边的人已经待了许久,整个屋子都已经被火盆烧得极其暖和。一个身穿天青色圆领锦袍的少年负手站于墙边,正在观摩墙上所悬的一幅前朝书圣顾衍之的真迹。正是谢茂。
  谢茂此来没有穿御常服,身上的袍子与寻常世家子弟一般无二,且素净得惊人。
  ——这是念着衣琉璃新丧,刻意避忌了。
  衣飞石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昨日才挺心灰地想过,皇帝根本不在乎他死了一个妹妹,今天皇帝不止给衣琉璃追赠封号、树立牌坊,亲自来府上探望时,还刻意换了素服。
  是我想错了。陛下虽然在……那事上不甚避忌,可是,他并不是不顾念我的心情。
  衣飞石上前施礼:“陛下。”
  开门的瞬间,外边就有冷气透了进来。谢茂早知道衣飞石站在门前。
  他故意装着研究墙上的那幅字,故意不立刻转身笑脸相迎。他想知道,衣飞石会怎么做?
  ——在明明白白被他堵在宫门前不许进宫之后,衣飞石应该知道他“生气”了。
  这时候的衣飞石,会选择怎么做?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