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衣飞石(198)
皇帝与襄国公关上门说话不到两刻钟,再开门时, 僵持不下的气氛就彻底消失了。
和来时一样, 皇帝依然颜色和气状若无事, 衣飞石也不再梗着脖子一副逮谁干谁的狠劲儿, 安静地跟在皇帝身侧, 就似利剑还鞘,锋芒尽敛。
御前侍奉都迅速迎了上来, 衣尚予也留在长廊尽头等候,忙叫下人推着轮椅近前。
“昨天弄那么大动静,听事司才把事给平息了,府上若再折了这个那个, 外边难免有联想。这不好。”
谢茂说的是大家都懂的道理,只是, 皇帝若不发话,衣家哪里敢留谢娴看见明天的太阳?
如今他当着衣尚予给了明旨:“先拘起来, 过些日子再处置。树大难免有枯枝,您也不必太生气,府上好好教养儿孙——孙媳妇嘛,过两年,朕再给您挑个好的。”
皇帝的旨意很明确,衣家只需要负责处理好谢娴就行了, 衣长宁与其几个孩子, 皆不问罪。
为了保住荒唐行刺的秘密, 甚至连谢娴都不能立刻出事, 只能先关押起来,淡出世人视线之后,再悄无声息的“病逝”。
衣尚予也不得不服气。
弑君大罪,皇帝居然都能哂然一笑,全然不放在心上。
就不说弑君谋逆之罪,衣尚予自问,若有世交小辈串联着要杀他谋权谋财,哪怕没有成功就被擒住了,只怕他也给不了什么好脸色。眼前皇帝这么温柔宽慰的模样,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是皇帝怎么祸祸了衣家才亲自来示好怀柔——到底谁才是理亏的那一个?
从前衣尚予就觉得皇帝行事不合常理,隐隐有些没心没肺,因此,他不信衣飞石跟了皇帝能得善终。然而,偶然的离经叛道叫人觉得不靠谱,长达二十年时间,生生将离经叛道的破事干到了极处,就不得不让人仰头叹一个服字了。
俗人从众。将自己与大多数人绑在一起,就有无数个可以借鉴的经验,无数个利益相同的盟友。离经叛道去做一些大多数人都不做的事,既没有前车之鉴,也没有同利之友,极其需要勇气。
如谢茂这样全然不理会“常理而言”为何物,与大多数人想法格格不入二十年,还能把路越走越歪,越走越理直气壮,那需要的就不仅仅是勇气了。
千夫所指、万人冷眼,若没有足够的本事和心志,多半人都要折在半途,或重回“正”道。
如今衣飞石已经三十五岁,束发蓄须,长身挺拔。少年时还能乔装改扮成女子,如今怎么看都是赳赳丈夫,没有一丝和软之色。便是照着史书记载,佞幸男娈到了这个年岁也差不多该失宠了。
皇帝却还是和十多年前一样,目光时不时流连在衣飞石身上,什么都肯包庇宽容。
当年枫林雅筑一叙,衣尚予亲见了皇帝将儿子捧在手心照顾衣食。
这样的宠爱,是很纡尊降贵,是很不同寻常,可就像是再骄傲的公主也有心爱的猞猁,愿意亲自为爱宠打理食盆寝具,此等小宠小爱,当不得真。衣尚予虽惊讶,不至于动容。
让衣尚予震惊的是,十数年后的如今,前有衣长安谋逆,后有谢娴弑君,灭门之罪被皇帝轻描淡写地捂在了袖子里,他还能睁眼说,皇帝对小石头这只是娈嬖之爱么?
若太平帝是个花天酒地宠幸乱臣的昏君也罢了,偏偏他不是啊!
正因为谢茂素日行事皆不昏聩,他为衣飞石一瞬变昏君才让衣尚予觉得惊心动魄!
帝王之爱,厚重如此。
※
谢茂才刚刚离开长公主府,听事司就有密使敲开了长山王府大门。
和衣家一样,皇帝对长山王府的处置也很轻拿轻放,不曾牵连太广,也不曾惊动太大。当天夜里,长山王府二王子谢泓与王子妃刘氏就被软禁在院中,二十日后,皇帝恩旨,遴选宗室秀颖之才前往陈地抚民,谢泓身为长山王府次子,理所当然雀屏中选。
谢泓在陈地柏郡待了十八个月,患了疟疾救治不及,回来时就只剩下一抔骨灰。曾参与行刺的王子妃刘氏,听闻噩耗悲伤过度,谢泓的丧事没办完,她就跟着没了。
谢茂并没有怪罪长山王谢茁的意思,几个狗胆包天的小辈作死,他连衣长宁都饶恕了,也不想为此杀兄。
可惜,小辈儿不知道谢茂刚登基时多残暴,谢茁是亲历者,他根本不信皇帝改吃素了!
谢泓夫妇死后不久,谢茁饮鸩而死,池王妃对外宣称病亡。
临死之前,谢茁没上遗折给世子谢沄请王位,待他死后,池王妃带领的长山王府也非常安静,并没有急吼吼地求着宗正寺,要宗亲大臣帮着请朝廷把王位给世子。甚至在谢茁丧期,世子谢沄还传出了饮酒作乐的风声,池王妃立刻上表斥责世子不孝,请求皇帝把爵位收回。
“这是怕朕赶尽杀绝?”谢茂没说池王妃这是以退为进的招数。
谢茁死得特别利索,都没进宫来求个情什么的,好好的人,前些日子还在御前办差,就说受了风寒,谢茂还给他拨了太医去看,听事司也悄悄禀报说,长山王压根儿就没病。
没病就没病呗,没病就不兴休假躲懒了?谢茂还想着,这古代还是做贤王好啊,上班上累了就在家窝着,只要皇帝肯批假,满朝上下谁敢吱声?
你叫皇帝动不动就辍朝试试?不被史官骂昏君怠政,也要被扣个体弱多病的帽子,太惨了。
结果病假休了几天,谢茁饮鸩而死,短短一夜功夫,人就没了。
衣飞石正在矮脚榻边串小羊肉。
皇帝一时兴起要在太极殿炙肉吃,叫御膳房抬了半扇新鲜的小羊,自己也不干活,就支使衣飞石去忙活。衣飞石在西北时炙肉手艺也是一绝,解甲归田十多年了,干起来还是像模像样。
长山王谢茁死了有十多天了,他还亲自去长山王府致祭,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世子谢沄孝期饮酒的消息一传出来,他就知道是池王妃的主意。
长山王府三子一女,次子谢泓没了,幼子谢洛出继纯王府,就剩下世子一人,没人会阴害谢沄。——说到底,似王府宗室这样的森严门户,就算老主子没了,小主子吃个酒偷个妾,怎么可能会有风声传出来?谢茂给文帝守制时还喝酒吃肉呢,又有谁敢嚷嚷了?
这话题他却不大好参与。说长山王府罪有应得,衣家呢?更不敢说谢茁死得可惜了。
他将切成小丁的羊肉串在红柳枝上,左手盘了十二枝,右手再盘十二枝,太极殿价值不菲的金砖上就架着一炉篝火,衣飞石就守在火边炙肉。就他这盘肉的手法,一般人干不了。左右二十四串小羊肉,加起来就足有五斤肉,还不够衣飞石一个人吃。
谢茂说了话没见衣飞石搭茬,他也不在意,在池王妃上表上朱批安慰了两句。
他尽力真情实感地安慰,写完再看自己那一片赤红的字迹,也觉得有点假惺惺,只怕池氏心虚胆怯之下,再吓死一个。
想了想,他将这折子挑了出来,吩咐殿前候命的秦筝:“叫纯王进宫来,朕有差事给他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