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天王(187)

  衣飞石从不肯承认他与谢茂的感情。
  在他想来, 与谢茂这几十年缠绵悱恻, 都是他趁虚而入设计来的。
  只因此时太着急了, 他顾不得训斥铠铠在谢茂跟前胡说八道, 只关心自己想要遮掩的真相。
  “不曾提及那件事?”衣飞石着急起来, 腹间创口飙出两股细细的鲜血,几乎捂不住。他勉强用手指堵住伤口,不让身体去愈合伤处, 也避免玉翡剑留下的戾气再把愈合的创口撕扯开。
  已经被封印修为的谢茂居然能瞒过他的耳目, 在他眼皮底下偷走了铠铠,这让衣飞石意外又气急——
  君上已然起疑, 铠铠又是个不靠谱的, 没有他亲自盯着,倘若铠铠说错一句话,计划有危险!
  铠铠举起手否认:“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办事,主子放心。依我看, 君上已经相信了。”
  “你如何说?”衣飞石眼中皆是慎重。
  “我就说啦,主子和君上互相暗恋不敢表白, 君上为了成功把主子变成君夫人,下界的时候就让我把主子你的记忆与修为一起封印了,然后,你们俩就在下界勾搭成奸……哦不不不, 是遵循心底诚挚的呐喊, 破除身份与地位的迷障, 互相吸引,彼此爱慕,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说的都是真话,君上没道理不相信吧?”
  “就是那件事,我一点儿都没提。”铠铠指天发誓,“我脑子很灵的叻,暴君一旦知晓未来的真相,主子的计划就泡汤了,而且,主子肯定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啊,绝对绝对不会乱说,打死也不能说,说了大家都要一起死!”
  衣飞石勉强相信了铠铠的说辞。不过,为了保险,他打算看一看铠铠的记忆。
  ——有谢茂的太一镜在手,看一看更安心。铠铠少一根筋,未必看得懂谢茂的情绪,衣飞石不一样。
  他与谢茂相处何止万年?哪怕如今的谢茂失去了从前的记忆,他也有与这个谢茂相处数十年的经历,彼此之间实在太熟悉了。谢茂但凡有一丝不虞疑惑,他只要认真些,总能看出来。
  当他准备拿出太一镜时,铠铠咳咳一声:“在君上那里。”
  见衣飞石满脸错愕,铠铠两根手指晃了晃,做了个偷钱夹的姿势:“他用主子你——的血,把镜子钓回去了。”
  衣飞石在小世界里拿出了一面“太一镜”——
  那东西残留着太一镜的气息,却是一个薄薄的视频遥控器。
  衣飞石很熟悉这个遥控器。常年放在谢茂所睡那一侧的床头柜上,衣飞石喜欢看耕战频道和狗血剧,谢茂总会陪他看一会儿,看着看着谢茂就会把电视声音调小,二人相拥而眠。
  旧物旧事动旧情。衣飞石指尖在遥控器上划过,心情旋即被担忧充塞。
  谢茂能用衣飞石的神血钓出小世界中的太一镜,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用遥控器进行置换,可见他目前所掌握的道法,明显已经超出了被封印的范围。哪怕谢茂是替身法的开宗祖师,这手段也显得太过高妙绝伦了。
  衣飞石推断很可能是在谢朝地宫的那一次爆发,将谢茂身上的封印砸得松动了。
  谢茂身上的前尘禁法最初由衣飞石亲自施加,谢朝地宫松动后,前不久才由铠铠趁机二次加固。铠铠的修为不如衣飞石,也就是说,目前谢茂身上的前尘禁法比从前更不靠谱。
  “主子,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谁知道君上什么时候才能养好善心?这要是君上还没好,先把记忆恢复了,咱们忙活这么多年不全都白费了?”铠铠向衣飞石出主意,“去小世界才安全。小世界咱们能做主呀。”
  衣飞石看着苍凉孤寂的轮回池,声音中有着淡淡的无力:“我目前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把君上再次送入小世界。”
  谢茂在旗山陵地宫的那一场失控爆发,让计划里的一切都脱离了轨道。
  想要把君上送入小世界并不容易。计划之初,衣飞石就为此耗尽了大部分力量。他没有回头路可以走,计划也不可能重头再来。不仅仅因为谢茂恢复了记忆要杀他正法,也因为衣飞石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一旦他失败了,再没有人能阻止谢茂灭世。
  “那可怎么办?”铠铠也懵了。在它的印象中,去小世界很容易,怎么送暴君去小世界就很难了?
  怎么办?衣飞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你不要再出现了。”衣飞石说。
  现在他已经和谢茂分手,不需要铠铠来封印自己的记忆,这满身破绽的捣蛋鬼不惹祸就行了。
  “哦。”铠铠无趣地低下头,又忍不住建议,“我觉得君上已经相信我的说法了。要不,主子你还是回去?你在君上身边陪着这一世,君上脾气多好呀,对谁都笑眯眯。”
  ——在暴君面前撒谎可不容易,主子的操作完全浪费了我的万全准备嘛!铠铠腹诽。
  衣飞石没有说话。
  不管谢茂是否相信铠铠的说辞,他将自己斩出了谢茂的生命,还怎么回去?
  何况,衣飞石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这世上唯一能瞒过君上的方法,只有沉默。任何谎言都会被找出破绽,一旦有了破绽,离真相就不远了。
  衣飞石也不怪铠铠对谢茂撒谎。归根结底,这件事就错在他身上。若他恢复记忆之后自觉不能侍上,立刻就选择斩前尘离开,若他更谨慎一些,不在君上眼皮底下召唤铠铠,谢茂都不会有机会发现铠铠的存在。
  只差一线就露馅的局面下,铠铠能把残局收拾成目前的样子,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衣飞石不说话,铠铠又忍不住问:“那主子你就一直蹲在地下,让君上一个人在上面?”
  “此事不必你费心。我有办法。”衣飞石说。
  “君上给你舔一舔就不流血了。”铠铠毕竟担心自家主子,在衣飞石身边不住絮叨。
  这处伤代表着衣飞石与谢茂感情的决裂。
  它是谢茂对衣飞石擅动自己紫府的惩戒,也是二人彻底兵戎相见的见证。
  前一秒谢茂还说拿着玉翡剑使苦肉计的衣飞石吃定了自己,后一秒他就失去了对衣飞石的爱,甚至利用了衣飞石对他的关心,将短剑捅入了衣飞石的身体。
  伤口一直在流血,一直在愈合与撕裂。
  滴滴答答不绝如缕的鲜血,就像是这么多年谢茂对衣飞石的爱,正在一点一滴地离开衣飞石的身体,离开衣飞石的生命。
  最让衣飞石觉得痛苦的是,他知道自己活该。他连一个可以迁怒怪罪的对象都没有。
  衣飞石唯一能痛恨的人,仅是自己。
  直到铠铠撞枪口上。
  铠铠嘀嘀咕咕要衣飞石去找谢茂疗伤,下一秒,铠铠就被拆成了零件,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铠铠的本体就是由不同的部件组成,彼此之间并无勾连。就算被拆成了零件,它也不觉得疼痛,只会晕眩。
  满眼冒金星的铠铠把自己七零八落的部件重新拼装好,闷头躲在一边蹲下,小声嘀咕:“哼。君上跟主子没学好,主子跟君上学坏了。暴君!暴主子!天生一对!”
  也许没等暴君养好善心,主子就跟着暴君一起去毁灭世界了。太有可能了!铠铠腹诽。
  ※
  岳云在楼下收拾残局,被闻声赶来的宿贞捉了个正着。
  “发生什么事了?”宿贞看着地上残留的鲜血。
  那是属于石一飞的鲜血,母子血脉相连,宿贞对此极其敏感,放在腰间的右手就有薄薄的冰霜成型。
  作为常家千金,宿贞并不怕被断了香火的岳家父子。常家不供奉岳王,拜的祖师爷比岳王父子更早数千年,似岳云这等祀神再能打,她也不怕,甚至有些居高临下的骄纵。——岳王父子是没组织的祀神,没有常年供奉的信众,更没有流传在世间的道统,难免被边缘化。
  岳云心说,我这怎么给你解释?想了想,干脆一溜烟跑了。他化神开路,直接跑回了杭市。
  这等神仙手段,宿贞眼睁睁看着也没辙。她警惕地用灵识将别墅内外都扫了一遍,楼上谢茂与衣飞石居住的卧室墙壁破了个大洞,尤其让宿贞心惊:“飞儿?谢先生?飞儿?”
  谢茂缓缓从客房里走了出来,说:“妈。”
  “这是怎么了?飞儿呢?”见谢茂好端端地走出来,宿贞松了口气。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她依然不喜欢衣飞石卑下温顺地服侍着谢茂的姿态,可她心底已经默认了,谢茂会保护衣飞石,不会让衣飞石受伤害——闺阁之间的嬉戏不提。
  “和我吵了一架,走了。”谢茂谈起离开的衣飞石,就像说衣飞石出门买包烟一样寻常。
  宿贞脸色有些变了。她不太敢相信地指了指地上的血:“……吵架?”
  “没刺中要害。”谢茂平静地承认了。
  徐以方来得比较慢。她今天在接受治疗,耳力也不如宿贞那么好。宿贞听见动静就跑出来了,她是听见外边助理讨论宿贞急匆匆离开,这才打听了两句,赶紧从治疗室追了出来。
  待徐以方赶到时,恰好听见谢茂这句话,惊讶地问:“什么?进贼了吗?茂茂受伤了吗?”
  见谢茂神色平淡,浑身上下也就手上沾着血,她又冷静了下来,“飞儿捉贼去了?”
  徐以方的推理很有逻辑。谢茂能站着,毫无痛苦之色,那就是自身无恙。谢茂半点不着急,神色平静无比,那就是衣飞石也没受伤。既然都没受伤,衣飞石又不见了,那肯定是贼受伤了,衣飞石捉贼去了。
  被徐以方两句话打了个岔,覆盖了宿贞整个右手的薄霜方才缓缓地褪去了。
  认清楚局势之后,宿贞历来很能忍耐。谢茂来历莫测修为高深,不到拼命的时候,宿贞不想和谢茂撕破脸。如今谢茂背后还有徐家撑着。修俗两界都极其不好惹。当务之急,是找到儿子。
  她不再看谢茂,转身走了两步,想起谢茂对衣飞石的变态占有欲,又回过头来。
  “谢先生,我能带飞儿回家吗?”宿贞问得很客气,姿态很低。
  谢茂神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然而,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谢茂并不在乎衣飞石的去向。
  衣飞石是否回家,是回宿贞的家,还是回他和谢茂的家,谢茂都不关心。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