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界共主(13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靠近合子街的骡马市已燃起大火, 这地方白天市货骡马,旁边就有大大小小的草料行,夏日夜风凶猛, 火苗落地瞬间燃开一片。不远处的坊丁、百姓, 纷纷出门救火,临近才发现兵马所设置在街市各处的太平缸都被打破了, 救火的水平白淌了一地。
  ——陈朝探子放了火,当然也不会放过救火用的太平缸。
  大火熊熊燃烧, 确实困住了大部分赶来的卫戍军脚步。
  卫戍军兵权旁落,大部分兵丁以守城之职受五城兵马司调遣,而防火缉盗、整饬城内风化才是五城兵马司的本职。骡马市大火已起, 若不救火, 一旦火势蔓延开去,烧死烧伤京城百姓,身为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钱彬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衣飞石看了火势一眼, 问明白陈朝探子离开的方向之后,毫不犹豫打马离去。
  “跟上跟上!”谢茂立刻跟了上去。
  卫戍军已经留了相当的人手在此疏散附近百姓、参与救火, 不差他们这几十个人。
  实际上,在这个时代,一旦火势蔓延,人力所能做出的努力已经非常少了。除非在失火初期就迅速以附近太平缸里的水、沙将火苗扑灭, 否则, 救火基本也就只能拆掉附近的房子, 阻止大火继续蔓延。
  分明留下来能做的事不多, 根本无须留下太多人,钱彬还是选择留下大部分卫戍军与兵马司衙役负责救火。——这伙陈朝探子战力惊人、心狠手辣,钱彬已经不太指望能将之擒获了。若是走了贼子,西城又被烧了,他怎么向皇帝交代?
  留下大部分下属救火,是一种绝对不会犯错的政治态度。也是钱彬入罪翻身的关键。
  本以为陈朝探子会寻找一段容易攀爬的城墙,越墙而出,哪晓得顺着一路被惊动的坊丁指点,衣飞石居然径直追到了圣安门。圣安门就是圣京西城的门户,衣飞石不久之前,才在这里射杀了一名守城校尉,强行打开了城门。
  一股被算计的寒意从衣飞石脊背倏地窜起,他心想,这可糟糕了。
  才杀了一个守城校尉,陈朝探子就从这个死掉的校尉当值的城门跑了,说他不是故意的,说他和陈朝探子没勾结,谁肯相信啊?
  “二公子别急,人还没出去!”卫烈提起马鞭,指向城下的藏兵洞。
  圣安门内因地势修筑了一座瓮城,南北各有两处箭楼,架着十座谢朝威名赫赫的徐子连弩。这种弩机重逾千斤,能连续发射二十五支重弩|箭,遇上这种续发重器连弩,五百人以下的骑兵冲刺通通要跪。尽管射程不高,移动不便,可是,把这东西搁在瓮城里当守关用的杀手锏,至今无人可破。
  衣飞石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打这主意呢。”
  瓮城外边已经死了一地卫戍军了。
  陈朝探子一路杀向西城门,图谋的就是这十座徐子连弩。
  若在平时,想要顺利杀上瓮城箭楼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架不住这群陈朝探子运气好啊!
  圣安门守军才被衣飞石射死了一个守城校尉,城门副拖着长官的尸体去卫戍军衙门告状去了,留下做主的是三个兵司马。谁也没想过城里边会出事。西边大火燃起时,两个兵司马还毫无戒心地想着,反正城门也关了,要不要派几个人去救火?
  两个兵马司都如此想法,守城的兵丁打瞌睡地打瞌睡,看热闹地看热闹,异常松懈。
  ——这也是因为西城外是大将军行辕的方向,谁都没想过那边会出事,戒心很低。
  ——皇帝跟衣大将军有龃龉,底层官兵并没有这样的政治素养。
  更何况,今夜已经死了一个校尉,已经出过一次事了。谁会想到那么点儿背,居然还会再出一次事故?且是如此严重恶劣的大事故!
  陈朝探子一路且战且逃,另有分兵故布疑阵,逃到圣安门瓮城时,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这二十人俱是杀伐决断的好手,且似是早就踩好了点,对圣安门瓮城的地形十分熟悉,四人一组分扑五个藏兵洞。唯一失算的是,因衣飞石半夜叫门之事,应该分批轮值在藏兵洞里休息的卫戍军,此刻都还在城楼上没解散,所以,藏兵洞内无人可杀。
  陈朝探子立即改变目标,直扑瓮城箭楼。——顺利掌控了徐子连弩。
  杀手锏入手,不管是对面闸楼上还未解散的守城卫戍军,还是瓮城之外钱彬率来追杀的卫戍军与兵马司衙役,统统都无法突入徐子连弩的射程之内。五百人以下的骑兵队伍都冲不破,区区几百个步兵还想怎么杀进去?送菜呢!
  城楼上的卫戍军被徐子连弩射得抬不起头来,钱彬带来的兵马也只能在城下干瞪眼。
  “城上弩|箭能射几次?”衣飞石问。
  作为衣尚予的二公子,衣飞石在圣京外内兵衙还是很有几分名声,至少钱彬也认识他。换了平时,钱彬肯定也不会得罪这位大将军的宝贝儿子,今天惹了一肚子破事心情极其恶劣,没好气地反问:“你问我?我问谁?我一兵马司指挥使,管这卫戍军的事儿?”
  衣飞石也不生气,侧头问钱彬身边的卫戍军兵头儿:“这位兄弟知道么?”
  谢茂匆匆打马跟来,恰好听见张岂桢简单地说:“日常军备弩|箭十箱。”
  衣飞石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
  谢茂问道:“十箱能射几次?”他就算当了两年皇帝,也没真的上过战场,知道徐子连弩一次能射几支弩|箭,知道徐子连弩造价几何,可他还真不知道十箱弩|箭能装填几次。
  钱彬与张岂桢都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儿:“殿下,此地凶险……”
  “凶险个屁。当孤真不知道徐子连弩射程?”谢茂将马驻在安全线内,忍不住就要替衣飞石出气,“孤问你呢,十箱弩|箭能射几次?”
  钱彬以为谢茂问张岂桢,哪晓得都不等张岂桢开口,谢茂就冲着他一通削:“圣人命令兵马司辖治卫戍军负责京城城防,那是信重尔等!尔堂堂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竟连城防弩|箭几何都一问三不知,简直是玩忽职守!——孤要参你!”
  莫名其妙一通火,发得钱彬都懵逼了。刚才我的人把信王从妓院绑回来,还给他上了个手枷,他好像也没有这么生气吧?这邪火哪里来的啊?
  谢茂发完火,一直留心衣飞石的眼角余光一闪,忙呼喝:“拉住他!”
  信王府侍卫都在谢茂身边,衣飞石离徐子连弩射程太近,那边只有列队守着的卫戍军。底层军官此时都还不明白谢茂的身份,只有张岂桢反应迅速,谢茂才吼了一声,他二话不说就扯住了衣飞石的马缰!
  衣飞石也听见了谢茂的呼喝,他此时还要“依靠”谢茂,因此表现得很乖巧。
  张岂桢拉扯缰绳的时候,衣飞石已经驻马落地,仰头问道:“殿下?”
  “你干什么去?”谢茂的表情则并不好看。
  自辕门初见以来,衣飞石还是第一次看见谢茂这样严厉的表情,他慢慢扳直腰身,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冷漠与倔强。
  然而,仅仅一瞬间之后,他骨子里的骄傲就被深藏在青涩的温顺中了。
  顶着谢茂审视的目光,衣飞石微微垂首,声音温和诚恳:“殿下容禀,弓箭射程比弩|箭更远百步,卑职射术尚可,或能以此破除僵局。”
  他一边说话,一边屈膝跪下,“殿下,卑职的母亲与两个弟弟,都还在公主府。”
  所以,我杀圣安门守城校尉是个意外,我此去是为了收拾残局,不是和“陈朝探子”一起攻陷城门,我爹也没有派人埋伏在城外准备杀进来。
  在场的钱彬与张岂桢,都还不知道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衣飞石对谢茂所说的这一番话,二人都听了个似懂非懂,只隐隐觉得:信王怀疑清溪侯居心叵测?……箭楼上的“陈朝探子”莫非和衣家有纠葛?唔,难怪这一伙探子这么厉害!
  谢茂差点被衣飞石气死,抬手想抽他一下,想起马鞭抽人怪疼的,马鞭也脏,万一抽破皮伤口感染破伤风败血症……他将右手的马鞭塞回左手,腾出空手举轻若重地拍了衣飞石脑袋一下,骂道:“那是徐子连弩!你的箭是能穿透铁板呢,还是会拐弯?”
  连弩射程短,弓箭射程长。这确实是徐子连弩的弱点。
  可徐子连弩之所以被称为守城杀手锏,就是因为它能克服这个短板。
  ——反正都是守城用的,也不需要跟随战场快速移动,所以,徐子连弩自带三面坚实无比的铁质挡板,根本不可能射穿。
  弓箭射程再长,射不到操控徐子连弩的弩手,那又有什么用?
  本来杨竎在城外小客栈被人打断双腿和命根子,那地方就是他西城兵马司的辖区,若是钱彬自己传令满京城的搜人,并不涉及到越权一事。
  可是,倒霉催的是,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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