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二)

  在学堂门口站定,晃着被颠得晕晕乎乎的刘海抻了抻漫卷的衣角,灵璧乖巧地朝上首阖着眼皮靠坐在圈椅上,显然依旧沉醉在诗文中的陈先生屈膝福身。
  不忍打扰,快步走到自己座位上,头一桩事儿就是先把压在书本上的戒尺送还回陈先生书案上的竹筒内。
  松了一口气,安安闲闲地复又回来,脊梁骨隐隐有些发痒。
  自不敢伸手去挠,也不敢东张西望,只远山眉吭哧吭哧地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杏仁眼也跟着缓缓移动,朝斜后方瞥去。
  吃奶的力气都花在了黑黢黢的眼珠上,眼看着就要脱眶,不觉地伸手去接的同时,可算叫她瞥到了芒刺的来源——同窗陈既庭阴恻恻的目光。
  再见他一个沉甸甸的大白眼径直丢过来,又僵直着身子倏然起身……还有甚的不知道。
  膝盖不觉地一弯,灵璧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怎的又是他!
  抿了抿唇瓣,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又朝陈先生身后的先师神位低头,看来就连一向护着她的先师都不站她这边儿了……
  伸出右手,屈起食指同中指叩在左手手心里,朝陈既庭比划了个叩手礼。
  她真不是故意的。
  陈先生的规定,她自然晓得,可方才一时贪玩失神,她是真不晓得究竟耽搁了许久,要是果真因着她的缘故,又害的同窗尿裤子……忽闪忽闪的杏仁眼又不觉地往后作劲儿,径直憋成了笑眼,这多不好!
  左等她不回右等她不来的陈既庭可算等到了小脸红到发光的灵璧,刚刚松下的一口气就这么哽在了喉头。
  没心没肺的臭丫头!
  觑了眼似在闭目养神的陈先生,杀鸡抹脖子似的瞪牢了她,眼泪水都快瞪出来了,方才等来了她还算像样儿的赔礼。
  脸色微霁。
  这疯丫头!
  又不知道上哪儿疯去了,亏他还以为她掉粪缸里去了,正打算去捞她!
  又顺着视线往下看,镶着黑色绣花栏干的裙摆上倒是没再沾上草屑树叶,瞧着也没有勾丝。
  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还算她识相,没再祸害老胳膊老腿的老柿树。
  不过可没打算这样轻易饶过她去,扬着下巴,隔空戳了戳她嘴角的那泓小梨涡,方才捻着手指走上前去,恭敬地给耷拉着眼皮的陈先生作揖,取了仿佛仍留有余温的戒尺压回自个儿桌前,不觉地攥了攥拳头,装模作样地出门绕圈去了。
  已然坐回自个儿座位的灵璧瞪圆了眼睛盯着陈既庭的宝蓝色长衫瞧,似是要瞧出花儿来。坐她右手边的太湖玲珑大眼骨碌骨碌地转了半晌,拿书挡脸,轻咳了一声,见她余光瞥过来,赶忙做口型与她看:“别睬他,成天作怪!”
  哼,既是气不忿,有本事也考一等啊,正大光明地把灵璧挤下去。偏在这起子芝麻绿豆的琐事儿上磨人,这算甚的男子汉!
  忒不大气!
  扯着嘴角腹诽了一回,又盯着灵璧:“不过,你怎的去了这许久?”
  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挺干净的呀!
  这又是上哪儿玩去了?
  一去就是一刻钟,不,兴许都有两刻钟。
  等得她都瞌睡了。
  又在心里寻思着,要不等爹爹回来了,央着他再给学堂修个茅厕得了,一个不够用呀!
  不过又想到陈先生立下的规矩,但有三急,不,但有二急,必得他们一来一回轮流替补,可却不单单为着男女有别,主要还是防着那群皮猴狲借机生事儿。
  还是算了吧!
  何况扳着指头这么一算。
  这日子怎的过的,这样快!
  翻年她就十一了,灵璧也就十岁了!
  用桑家伯娘的话儿来说,那就是大姑娘了,可不兴再惦记着淘气儿了……
  那既这样,既是她不念书了,她又念个甚的劲儿,还不如跟她一道搁家里跟着桑家伯娘纺织井臼呢!
  这样想着,又偷摸往斜前方觑了一眼,就把红扑扑的小脸儿拍在了书桌上。
  长大了,总是不好玩儿啦!
  灵璧眼瞅着太湖好好的委顿下来,倒是没有多想,只朝她眨了一眨眼,又挑着眉头上山下坡的,示意她下学后再说,太湖果然立时来了精神。
  灵璧抿嘴一笑,真好!
  又继续拿了《唐诗三百首》出来背诵。
  还是翻到拦路虎——《夜雨寄北》这一首。
  明明言浅语短的一首诗,没有一个字儿不认得,更没有一个字儿矫情,竟会如此晦涩难懂,灵璧已经挠了好几天的小脑袋瓜儿了。
  可除了能够意会素来风格华丽却又不过分绮丽的玉溪生倏地质朴了一回外,她是真弄不懂这诗里的情思跌宕。
  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渐正,晃着小脑袋瓜儿,想着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她是聪明人,自是不虚,可偶尔也得使一回笨办法。
  只没料到兴许真个笨有笨着,这一晃,不但把几分稚嫩、几分绵软、几分清越的嗓音晃入了诗词中,就连浑身流淌的血液中都仿佛沁入了文字。
  起句“君问归期未有期”中的“未有期”三个字儿,就吟得她愁肠百结,尤其“期”之一字儿的拖音,从仿若阳春三月,初初立上枝头的乳燕嗓子里飘出来的那一瞬,酸酸涩涩的眼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儿了。
  短短二十八个字儿,不但灵璧自个儿吟痴了,就连左右的太湖同芙蓉都听住了,自来感春悲秋的后者更是泪盈余睫。
  灵璧的眼泪倒是来的快去的也快,独留下惘然。
  她记事儿挺早,还记得有一回,陈先生也是这样自得其乐地沉醉在诗文吟唱中。阖着眼皮,吟诵的是一首《早发白帝城》。
  浅吟低唱,待吟到“轻舟已过万重山”一句时,先生微微晃动着脑袋,语调起落间,手指自然地比划着,仿佛穿行在水滴石般的回响中,拎着翰墨书香起舞。
  这是灵璧有生以来头一遭真正领悟到文字的魄力。
  在那一瞬间,仅仅作为旁观者而言,她都分明能够感受到自己正脚踏苇叶,御风而下……
  底下的小家伙们总觉得自己的小动作神不知鬼不觉,哪里晓得陈先生根本洞若观火,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尤其她们这学堂里唯三的小女娃,本就良善厚道的陈先生更是偏爱有加。
  只前一瞬眼里含笑地望着正当年的小女娃小小子像模像样地打着小儿女间的机锋,还觉得喑哑的嗓子骤然沁凉了起来,后一瞬就见小女娃眼皮发红、神色迷醉,陈先生愣了一瞬回过神来,缓缓颔首之余,到底长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是个女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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