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十五)

  手搭凉棚,眼看着前头橙黄橘绿的,学堂在望,两步并作一步,一下就要跨两三层青石台阶的灵璧总算长吁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毛毛汗。
  可算是有活路了。
  打从三岁起就跟着桑硕进学,饶是那会子腿短,一层台阶就够她爬一会儿的了,灵璧也从未觉得上学的山路竟这样坎坷,这样远。
  不觉地加快了脚步,一路颠着往上奔,可耳畔的说教声却始终不曾中断,仍旧这么不紧不慢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叫她一身一身的冷汗往外出。
  起先还能抿着嘴苦中作乐一番,这会子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以往她只晓得小伙伴中间,芙蓉最喜欢对着他们讲道理,不过她是姐姐嘛,也不能怪她处处要替他们操心。
  却没想到素来扭头别项的陈既庭“好为人师”起来,亦是不遑多让的,甚至于只有更琐碎。
  之前一大清早过来她家后就追着她碎碎念,吃饭刷锅都不放过她,念得她好悬大早上的就“碎碎平安”了。
  从“礼之用,和为贵”、“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就这么一路说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她也就听了一肚子的“君子小人”,也几乎是把整部《论语》从头到尾的温习了一个遍,温得她头昏脑涨的。
  灵璧打小受朱先生影响颇深,平日略得闲时,也喜欢效仿朱先生,把小辰光念过的书重新翻出来温故知新。
  快读、慢读、默读、朗读、正着读、倒着读,或是翻到哪页读哪页,这就是她的游戏,各有意趣。
  也确实最喜《论语》,总觉得虽然薄薄一本小册子,却足可咀嚼终身,学用不尽。
  可无论怎的喜欢,搁谁也受不了陈既庭这种大水漫灌似的说教啊!
  八九月的秋风吹在身上一向都是清明透彻的,可今儿却有一种黄梅天里特有的稀薄空寂,叫人打心里头闷闷的,有点儿喘不过气儿来。
  就听陈既庭还在她耳边念叨甚的“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还语重心长地道:“只要日日行仁,就会有好名声。你是怎样一个人,都由你自己决定,而不在旁人……”
  脚步一顿,实在忍不住了,一口浊气叹出来,耷拉着脑袋嘀咕道:“‘小人’并不就是‘恶人’啊,君子也不就是‘圣人’呀!人的心都隔着肚皮呢,‘小人’偶尔也会有‘君子’之行,‘君子’兴许也会生‘小人’之念。单以‘君子’、‘小人’来论世间万万人,这本身就很不君子不是嘛!”
  灵璧起初还茫然,不过差点砸了饭碗后她就已经明白过来了,晓得陈既庭这一通说教还是为着昨儿的那一句“吵架”。
  却没想到他这样锲而不舍,瞧这架势竟同自己杠上了,非得说得自己心服口服不可。
  又忍不住腹诽:这一通,吵架是不能算的,却也绝对能算得上单方面的辩论了。
  不过现在也不能算了,因为她已经决定下场了。
  陈既庭一愣。
  他承认这回他是讨巧了。
  昨儿夜里头写文章似的又是翻书又是冥想的折腾到半夜,最后还是推倒重来,决定从《论语》起讲,就因为他很知道灵璧最尊崇的人就是先师,就为那一句“有教无类”,应该是爱屋及乌吧,也最喜欢《论语》。
  那他就从《论语》入手,看她还怎的自辩。
  还自己告诉自己,这可不是阴谋,而是正正经经的阳谋!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想的那般,灵璧确实沉默了一路,瞧着也忐忑了一路,却不妨眼看着就到学堂了,他也开始收尾了,灵璧突然开口了。
  飞快回过神来,先把自个儿的立论在心里过一遍,没有走偏,又开始寻思灵璧的这句话要如何破……
  前一刻还有雄心壮志要同他辩上三百回合的灵璧耳畔终于清静了,偷偷瞄了陈既庭一眼,却是想都没想,拔腿就跑。
  还辩甚的辩,哪有小命来得要紧。
  “哎!曼卿妹妹!”正全神贯注等着他们辩论的芙蓉不妨灵璧竟跑了,拦都没拦得住,赶忙去看陈既庭,就担心他又发火。
  远远坠在后头的太湖犹豫了一瞬,还是跑了上来,路过陈既庭的辰光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却是不晓得他这又抽甚的疯。
  也就一眼,就避猫鼠儿似的悄咪咪地越过他,忙不迭地追上了灵璧:“他那是怎的了?”
  难不成又受甚的刺激了?
  灵璧“哼”了一声,又咬着脸颊内侧,学着桑础的样子,抱了胳膊不理她。
  还是姐妹呢,见着陈既庭喋喋不休说教个不停,二话不说就把她给丢下了,走得比谁都慢。
  太湖少见灵璧这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儿,伸手去捏她的脸儿:“喂,我还没生你的气儿呢,昨儿是谁一见桑大伯就把我撇下的?”
  灵璧破功,一壁躲一壁笑:“这么说来,咱们正好两清喽!”
  正好笑笑闹闹的把这一出岔了过去。
  昨儿夜里头太湖就没肯跟董三叔回家去,后来裹着被子聊天时心绪还是不高,她也不敢多问。这会子若因一句“吵架”,再叫她想起昨儿的郁郁总归不是甚的好事儿。
  稳稳当当落在后头的陈既庭眼见前头面对太湖好似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灵璧,嘴角一撇,方才理顺的思路全跑了,索性三步一跨地追了上来。
  一直默默守着妹妹的桑硕嘴角微扬,也不做声,倒是太湖一抬头看见了陈既庭,赶忙把灵璧护在身后。
  微微喘息的灵璧总算能够站定了,赶忙向太湖同陈既庭比了个手势:“咱们先停手,有甚的等放学了再论……”
  话音未落,就听轰的一声,犹如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灵璧不觉地伸手去抱太湖,一个趔趄,就被掀倒在了青石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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