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今夜月明人尽望（二十）
语文？
灵璧盯着面前靛青色封面愣了半晌。
不过，语，论也；语，言也；仓颉造书，形立谓之文，声具谓之字……这样说来，以口头为“语”，书面为“文”，语文二字，也颇为合情合理。
灵璧抿了抿嘴，眼睛灼灼发光，小心翼翼地翻开崭新的课本，一个“一”字儿，首先印入她的眼帘，不由一愣，视线不觉地往下挪，紧跟着下头还印着一副画儿，很明显，画的是一根扁担！
然后上首面向她们二十三人而立的林妈妈是这样说的：“俗话常说扁担掉在地上都不知道是个一字儿的一……”
灵璧懵然……
接下来是个“乙”字儿，对应的画儿是一株破土而出的幼苗，林妈妈也是这么说的：“草木破土而出的样子……”
灵璧点头……
再下来一撇一捺是个入，学会转身才是人……
灵璧……
我再不敢走神了。
就这样，林妈妈站在上首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细细地教，她们坐在底下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跟着咿咿呀呀地学，待到黄昏辰光，林妈妈阖上书：“今天就讲到这里了……”
然后灵璧完全是出于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朝林妈妈屈膝福身：“先生辛苦了……”
别说底下大伙儿俱都愣住了，就连菘蓝同林妈妈都愣住了。
不过也有见机快的，比如郁金，还有青萍，紧跟着站起来行礼，口中称的亦是“先生”。
林妈妈深深地看了灵璧一眼，就有一抹笑意直达眼底，轻轻应了一声，捧着书回屋，这里一众小姑娘这才敢直起膝盖来，却是纷纷朝灵璧望过来。
却是轮到灵璧愣怔了。
这才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学堂……
摩挲着从未见过的课本，灵璧不觉地就想起了自己启蒙那会儿……
其实她最初是跟着哥哥去学堂的，那一年她三岁，哥哥六岁，头一天进学，背着书匣子吭哧吭哧地走在前头，三步一回头，爹爹跟在后头，一侧肩头扛着哥哥的书案，一侧肩头就坐着她。
眼看着哥哥行了拜师礼，洗手净心，开始上课，爹爹就抱了她回去。可一个人在家不好玩啊，吧嗒吧嗒地地摸上山去找哥哥，学堂里书声琅琅的，她不敢进门，就乖乖立在窗户下头，等着哥哥。
许是觉着好玩儿吧，哥哥他们在里头念书，她也在外头咿咿呀呀地跟着念。
后来被陈先生发现了，许是觉得她既聪慧又可爱，招了她进屋，她多乖巧呀，就在先生脚边坐了，一动不动。
就像林妈妈讲的那样，有一就有二嘛，渐渐的，许是养成了习惯，她每天都要去学堂坐上一坐，陈先生给哥哥们上书的辰光，她就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着，也不晓得怎的这样聪慧，差不多半个月光景吧，不知不觉就学了半部《三字经》在肚子里。
陈先生见她这样好学，索性破例收下她旁听，后来爹娘之后了，商量着拜上束脩，终于明堂正道地叩拜先师，九叩首，又拜陈先生，三叩首，成了先生的学生……
眨了眨眼睛，眨掉眼底那一抹水光，灵璧抬起头来，将课本阖上捋平整，就听春燕洋洋得意地过来同她道：“青璧，我也认字儿了！”
“嗯！”灵璧笑着朝她点头。
吃过夜饭，将碗盏清洗干净送回屋，想了想，还是找上了菘蓝。
松江一见她就又好气又好笑：“怎的说不听，不用你帮忙，我这有人手呢……”
几个人手面面相觑，她们还是家生的，菘蓝都没这么给过她们好脸儿看。
若是只有她们两人在，灵璧说不得缠着菘蓝撒个娇甚的，可还有旁的小姐妹们在呢，福了福身，喊了声“姐姐”，就请问她：“夜里头正房能用吗？我想温习下功课……”
她们屋里也不是不能看书，可没有桌椅，坐卧都在大通铺上，最关键的是为了防火，油灯蜡烛一应俱无，白天还罢了，夜里头就只能抓瞎了。
菘蓝一愣：“这我还真不知道……”有些诧异，倒不是为着旁的，而是觉着既然灵璧能够看懂《西游记》，一本《语文》而已，必是不在话下的。
这样想的就这样问了，灵璧告诉她：“我没见过这本书，想好好看一遍……”
若是林妈妈真的从《三百千千》开始教她们，那自是不用说，早已滚瓜烂熟的了，可这么厚的一本《语文》，她还真有些好奇。
菘蓝明白了，一拍她的手：“走，我领你找妈妈去！”
果然领着灵璧去了正房，单留下一众眼神乱飞的小姑娘。
林妈妈听说后也挺诧异的，关键是她主掌慧明院十多年，还自来没有小姑娘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望着眼前身姿笔挺的灵璧，却是不假思索地就应下了：“行，你只管过来，我叫你菘蓝姐姐给你拿蜡烛。”说着又嘱咐菘蓝：“你去说一声，想来的只管来。”
这叫正犹豫着得寸进尺的灵璧欢喜不已，高高兴兴地朝林妈妈道谢，又谢过菘蓝，待菘蓝从青萍她们屋里出来，就去找青萍：“我们去正房温习功课……”
“嗯！”青萍正要去找灵璧呢，上半天规矩就没有学好，还想着下半天总算没再出纰漏，林妈妈教的字儿她都记住了，可刚才回来，趁着还有点儿亮光打开书那么一翻，一身的冷汗，紧紧攥着灵璧的衣袖：“我，我都给忘了……”
“没事，没事，我们一道再巩固巩固就好了。”灵璧安慰她，林妈妈教了整整五十个字儿呢，记不全是很正常的事儿。
青萍屋里那三个家生的小姑娘倒还稳得住，听菘蓝那么说，就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坐一坐，实在是这本书她们打小就在翻，后头的文章或是记不住，可前头这千把个常用字，还真不放在眼里。
秫香同红果就不行了，比之青萍也好不到哪里去，纷纷拿了书凑过来：“青璧，我们能跟你一道吗？”
“当然可以。”灵璧痛快地应了，又回屋找繁英她们。
繁英也在等灵璧呢，手足无措的样子：“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记住了的……”
枇杷也跟在一旁点头，春燕就翻了个白眼：“真是有够笨的，一乙入人二七九，这都记不住！”
谁都没有接话，结伴去了正屋，郁金想了想，也拿上书去了正房，双花就冷哼：“真是会钻营，这一里一里的可不是就攀上林妈妈了吗？”
这回春燕没有同她吵，只是问她：“会钻营是甚的意思？”
“钻营就是钻营呗！”双花一噎，没好气地道。
越想越气，抬脚就想往灵璧的铺盖上头踩，可到底没这个胆子……
灵璧自然不晓得双花的胆子有多大，坐在敞亮的正屋里，看着面前明晃晃的烛光，竟然生出一种身处家中书房的误感，就又有了一瞬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