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裴池和姜容1

  裴池掀开帘子走出去的时候,院子里那株山茶开得正盛。
  那是难得的品种,花朵有碗口那般大,颜色艳红似血。
  听说整个京城就三棵,一棵在皇宫内院,一棵在当今太后娘家承恩侯府,另外一株,就是这锦衣卫镇抚司衙门中了。
  尽管如此,裴池却也无心赏花,他弯腰捞起了茶花下的刑具,随手往手心里摆弄了两下,立刻就有人迎了上来:“大人。”
  “招了吗?”裴池问,冷峻的脸上并未见多余的表情。
  被吊在院子里的那个人已经被连审了三天三夜,锦衣卫衙门的刑讯手段,可谓是花样百出。
  因此,他也落了满身血痕,找不出一块好肉出来,不过人却活着,尚有一丝气息。
  下属赔笑道:“还没呢,这是块硬骨头,难咬得很。”
  “一群废物。”裴池站直了身体,冷声道。
  下属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连连道:“是。卑职一定加紧审问!加紧审问。”
  裴池也懒得理他,双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到了被绑在邢架上的人身前。
  “陈大人。”他平静说道:“我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朝中到底还有多少齐王余孽?我要名单。”
  前大理寺少卿陈思道勉强睁开一直肿胀的眼睛,定定瞧着他,半响过后,却是一口带着血的浓痰吐到了他脸上!
  “呸!”
  “大人!”
  在一片惊呼声中,裴池的动作迅疾地捏碎了陈思道的下颚,如果对方有幸能活着走出锦衣卫衙门,却是这辈子也别想张口说话了。
  “你可要想好了,陈大人。我知道令嫒已经被你秘密送出了京城,只要我开口,我保证她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处秦楼楚馆中,可若是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拿不到名单,那可就不能保证了……”
  “呜……呜呜……”陈思道怒目相视,拼命挣扎了起来,似是在咒骂着什么。
  裴池也懒得去听,只微微蹙眉,在他身上挑出一块尚且干净的衣角擦了擦自己的染血的手指。
  不到半刻,他就拿到了那份名单。
  下属胆战心惊的问道:“大人……陈思道的女儿该怎么处置?她现下还被关在大牢里呢。”
  “陈思道呢?”
  “还有一口气。”
  “带过来,让她见她父亲最后一面,然后送出京去。”裴池冷声道。
  下属连连点头,赶紧去了。
  裴池与陈思道本是同科进士,亦是同乡,同朝为官八载,造化弄人,一人已官至锦衣卫指挥使,一人却暗中勾结齐王王意图谋反,沦为阶下囚。
  下属望着裴池大步走出院门的背影,唏嘘不已。
  肯留陈家一个活口,想必自家大人还顾念着这同乡情谊吧?
  裴池在院门外遇见了被锦衣卫押进来的陈家千金,未及豆蔻的少女一见着他,便如恶狠狠尖叫着扑了上来,被人狠狠一棍子敲在了背上,狼狈跌倒在地。
  “裴池!我诅咒你一生无人怜惜,不得好死!”
  他策马疾驰许久之后,仿佛都能听见对方尖锐的咒骂声。
  进了宫,裴池却未能面见圣上。
  总管太监李福留了两个小徒弟在候着,一见到他,便立刻迎了上来:“裴大人,陛下有令,让您即刻前往镇国公府伴驾。”
  “镇国公府?”裴池皱眉。
  “是。”小太监笑道:“镇国公府今日邀了各世家姑娘赏花,陛下也去了。”
  镇国公府为世子选妻弄的赏花宴,陛下怎么有兴致去了?
  陈思道的供证名单尚在怀中,上头有几个人情况棘手,他需得立刻见到陛下。
  当今陛下萧怀衍正在园子里钓鱼,他今天私服出宫,并未惊动任何人,裴池见他身边只有李福跟着,便也没有多礼,径直将怀里的名单给了萧怀衍。
  萧怀衍只扫了一眼,似乎对名单上那几个人不以为意,只问道:“什么时候招的?”
  “一个时辰之前。”
  “人呢?”
  “死了。”
  萧怀衍将手里的鱼竿扔给了李福,再站起来的时候,俊逸的脸庞上却不见往日的温润,而是一股肃杀之气。
  “倒是便宜他了。”
  裴池低头不语。
  “朕听说陈思道的女儿至今下落不明?”萧怀衍锐利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是。”
  萧怀衍轻笑了一声,话锋一转:“裴池,朕听闻陈思道与你是同乡?”
  “陛下圣明。”裴池对答如流,没有一丝多话。
  萧怀衍的眼神冷了下来,指尖悄然抚过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锐利的视线落在了这个自自己还是皇子时便跟随左右的臣子身上。
  “也罢。”
  萧怀衍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起身便去了内院。
  内院多为女眷,裴池不便再跟,倒是萧怀衍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裴大人面冷心热,倒是难得的如意郎君。镇国公府今日多得是世家姑娘,你若是有看上的,尽管来给朕说,朕给你赐婚。”
  “谢过陛下。”
  待萧怀衍走远了,裴池才缓缓站直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陛下何尝不会知道他已悄然将陈思道的女儿送了出去,却没有当面挑明,想来已是默认了他的做法。
  面了圣,裴池又将暗卫调动了一番,正要离开镇国公府,前方却出了事。
  前来参加赏花宴的承恩侯府二房嫡长女,当今太后从小养在膝下的亲侄女姜蜜落水失踪,生死不明。
  萧怀衍差李福将裴池叫了过去。
  这位姜家姑娘与陛下的牵扯,裴池是知道几分的,也不敢怠慢,当即就调动锦衣卫,准备将镇国公府翻个底朝天。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承恩侯夫人已然哭成了泪人,裴池被吵得头都疼了几分,身上冷厉肃杀的气息愈发浓厚。
  他听见了一道细细的声音:“大人……求求你一定要找到我的三姐姐。”
  声音娇弱,还带着几分哭腔。
  那是承恩侯夫人身后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嫩黄春衫,白嫩的脸颊上有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眸。她此时正抱着承恩侯夫人的手臂,哭得眼睛红彤彤的,鬓角微乱。
  见裴池冰冷的视线扫过来,她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了一下,愈发像一只惊吓过度的小兔子。
  “裴大人……”小姑娘擦了擦眼泪,竟鼓足了勇气:“三姐姐不是自行落水,而是被人推下去的,我亲眼所见,有人要害我三姐姐。”
  裴池眉头一皱:“既是姑娘亲眼所见,可曾看到是何人所为?”
  “我……”小姑娘红着眼睛,抽泣道:“我没有看清楚。”
  “既没有看清楚,又为何说是亲眼所见?”
  小姑娘脸都白了,连忙说道:“我没有骗人。”
  她还要再开口,却被承恩侯夫人一把拉到了身后。
  “阿容,不得对裴大人无礼。”她轻斥道。
  裴池注意到她身体紧绷,双手无意识的微微张开,却是一个十足的保护的姿态。
  这是怕自己一怒之下将这只小兔子逮进锦衣卫的大牢?
  裴池自嘲似地扯了扯嘴角,神色如常。
  “夫人放心,若是真有人谋害姜家姑娘,下官必然秉公执法。”
  锦衣卫很快将镇国公府翻了个底朝天,裴池免不了去亲自盯着。
  更何况那满屋子女眷,见着他便如同见到了什么凶神恶煞,一个个胆战心惊的模样令他着实心烦,抬腿便出了荣安堂,在廊檐下站了半刻,鼻息间总算没有了那股子令人厌恶的脂粉香气。
  消息一个一个传来,却始终没有姜家三姑娘的消息。
  裴池自然知道那位姜家姑娘在何处,可他是要查其他的东西。
  “麻烦。”他低声道。
  “裴大人……”身后传来了一道细细的声音。
  裴池回过头去,见小姑娘正立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宽大的袖口里探出两支青葱如玉的手指,正紧张地捏着一方帕子。
  她叫什么来着?
  阿容……姜家的姜容。
  见他回头,姜容犹豫着又上前了两步。
  小姑娘尚未及笄,梳着简单双鬟髻,鬓上压着一朵小小的珠花,巴掌大的脸庞莹白如玉,显得双眸更是乌黑清澈。
  “三姐姐可有消息?”她怯生生的问道。
  裴池眉头一挑。
  “若有消息,本官必定会在第一时间禀告陛下。”他沉声道。
  许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耐烦,姜容双肩一颤,眼眶竟红了起来,差点将手中的帕子拧成了麻花。
  “那……那我可以站在这里等吗?”她又急忙道。
  廊檐下风声肆意,她单薄的衣衫更是被风吹得微微鼓了起来。
  裴池扫了她一眼,到底没有驱赶她,只淡淡说了一声“随你”便移开了视线。
  两人便这样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园中的锦衣卫不断传回消息。
  已遣了擅水性的几个人将池子里摸了个遍,又沿着排水口一路找到城外的护城河中,却仍没有姜蜜的下落。
  裴池借着这个机会要查的东西还未查到,再有耐心,也不由动怒。
  “一群饭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复命的下属:“自己去领罚。”
  身后却传来了微微啜泣的声音,裴池回过头去,就见姜容正在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拉住三姐姐……我不应该贪看那花灯。”
  小姑娘就连哭的时候也是极为安静的,眼泪像珠子似的掉落了下来,鼻头红红的,更像是一只兔子了。
  裴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手痒,待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然走到了她身前。
  姜容低垂着头兀自擦着眼泪。
  小姑娘极为娇小,只堪堪到他胸前,从裴池的视线看过去,只瞧见她露出的半截纤细颈项以及一个尖尖的下巴。
  这样孱弱又精细……
  裴池深吸了一口气,硬邦邦的说了两句,“哭什么!既没找着尸体,她便还活着。”
  姜容只管盯着自己的鞋尖,豆大的眼泪落在上面,晕开了一丝水痕。
  裴池脑瓜子便抽疼了起来,干脆招了招手,让人将她送回荣安堂去。
  姜容难得的拧起了性子,犟道:“我要在这里等。”
  “碍事!”裴池冷冷道,双目触及她哭红的双眼,又是烦闷得不行,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自行离开了廊檐。
  下属看了看姜容,又追上了裴池:“大人!您去哪里!”
  “去哪里?找人!”裴池衣袖一甩,低吼道。
  人当然是没找着的,因为半个时辰后,姜蜜竟然在薛宁华的陪同下,全须全尾的回到了荣安堂。
  裴池当即就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朝姜容看了过去,却见小姑娘正红着眼睛缠着姜蜜嘘寒问暖,竟是一眼也没看过自己。
  裴池嗤笑了一声,便冷着脸带着锦衣卫去收拾残局。
  姜蜜人是回来了,可麻烦一点都不少,正如姜容所说的那样,她声称自己是被人推下水的,而行凶者,正是贤太妃的侄女,谢明珊。
  裴池当天就奉陛下的令,将谢明珊请进了锦衣卫衙门,岂料事情还未完,据姜蜜所言,她在宴会上喝了掺了药的酒水,又在桥上遇蛇,而镇国公府又有两个婆子一个小厮因溺水而亡,其中弯弯绕绕,又牵扯到了谢国公府。
  陛下大怒,命裴池彻查,一时之间,倒是弄了个满城风雨,锦衣卫指挥使裴池的凶名,在京城中更是威名远播,达到了“小儿闻其名,不敢夜啼”的效果。
  连番动作下来,朝中大臣看着裴池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惊惧以及一丝难以令人察觉的厌恶,御史更是连番上奏,称他为奸臣酷吏。
  裴池也懒得理会这么多,照常冷着一张脸。
  陈思道一案堪堪结束,所供齐王党羽甚多,陛下根基不稳,京中看似平静,却是危机四伏。
  尤其是此次姜家三姑娘落水一事,倒是让裴池察觉镇国公府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简单。
  萧怀衍似有所察觉,暗中吩咐裴池盯紧了镇国公府世子薛靖霖。
  京城之中,倒是有些风声鹤唳的意味了。
  做为新帝倚重的臣子,裴池虽饱受御史诟病,却也挡不住大批的官员朝他讨好卖乖,一时之间,他倒成了抢手货。
  好在裴指挥使恶名在外,顺理成章的甩了几次脸子,也就无人再敢往府上递帖子了。
  不过这日子也算不上太平,先是姜蜜救驾遇刺,再是圣前请旨赐婚,姜家竟是要和镇国公府结亲了。
  接二连三的事件,倒是让陛下憔悴了不少。
  身为天子近臣,裴池却对此一言不发,他只是偶然想起,那姜家三姑娘姜蜜胆子颇大,竟明摆着耍了陛下一道,他家那四姑娘,却是个兔子似的人儿,一点风吹草动便要被吓哭鼻子似的。
  裴池的海里,倒是模模糊糊的想起那张怯生生的脸。
  年关过后,便是元宵。
  负责京中巡防的人手不够,京兆尹便找上了裴池,借了三百锦衣卫,用以元宵布巡。
  正好此时锦衣卫的暗线传来消息,镇国公世子薛靖霖似有异动,裴池眼皮都没抬一下,便趁机同意了。
  他在京城之中不下天罗地网,准备将这些乱党余孽一网打尽。
  为保万无一失,陛下竟出宫亲自坐镇。
  裴池按照部署,将监控的位置安排在了玄武街的酒楼内,从楼上望下去,只见大街上人来人往,万灯齐明,热闹非凡。
  萧怀衍却无心听他的安排,只定定的望着街上的一角出神。
  裴池便也跟着望了过去。
  他一眼便瞧见了姜家那只小兔子。
  许是跟着自家长姐与兄长出来玩,小姑娘似是开心不已,执了一盏莲花灯,穿了一身粉色袄子,略带着几分婴儿肥的白嫩脸蛋藏在兜帽之中,愈发显得像极了那年画上的小仙童。
  她和姜家一行人正在猜灯谜,猜中了,便是一脸雀跃,若是猜错了,便懊恼得直嘟嘴。
  裴池素日里见惯了不动声色的人物,还是头次见人脸上能有如此丰富鲜明的神情,一时之间也有些新奇,倚在窗前看着小姑娘牵着姜家三姑娘的手撒娇。
  “要那个!那个!”她指的是那灯谜的头彩——一盏琉璃宫灯。
  姜家三姑娘也是宠她的,便一心想要拿了这彩头。
  可惜未能遂愿。
  于是裴池便又见她有些依依不舍地绕着灯柱饶了好几圈,一副眼巴巴的模样,倒也逗人得很。
  萧怀衍却是待不住了,随口丢下一句“不要伤及无辜”后便匆匆下了楼。
  裴池自然知道自家陛下去了哪里,只吩咐人跟着,自己仍旧看着姜容一步三回头地馋着那盏宫灯。
  “找个人将那盏灯买下来。”他低声说道。
  “是。”
  属下即刻就去了。
  裴池有些期待起那小兔子收到灯时的神情。
  未了,他又开始自嘲,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倒是干起一些逗小姑娘开心的琐事来了。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就在姜薛两家人准备离开之际,人群前头却传来了一阵骚动,有人甚至叫嚷了起来:“撒钱咯,撒钱咯!”
  “花车,有花车。”
  “天香楼的飘飘姑娘来了!”
  无数人蜂拥而上,看花魁的看花魁,捡钱的捡钱,将那小兔子瞬间就挤开了。
  裴池从楼上望过去,小姑娘正可怜兮兮的抱着灯,一脸的惊慌失措。
  “三姐姐!宜姐姐!世子!”
  她手足无措的站在人海里,看上去无助极了。
  裴池叹了一口气,终是没能够按捺得住,飞身下楼,将那只吓傻了的小兔子从人群之中拎了出来。
  见到是他,姜容仿佛有些不可置信,眨巴了两下眼睛。
  裴池额角迅速抽疼了起来。
  “不许哭。”他冷声道。
  乌黑的眼珠又眨了两下,泪珠子便扑簌扑簌地滚了下来。
  “裴大人。”姜容很快就认出了他,牵着他的衣袖,抽抽噎噎的:“我……我不是故意哭的。”
  她哽咽道。
  待话一说完,更是自暴自弃了般,放声大哭了起来:“三姐姐不见了。世子也不见了。”
  裴池低头看着这个死死拽着自己衣袖满脸委屈的小姑娘,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别哭。”
  他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平易近人一些。
  “你上楼去,我派人帮你去找。”
  乱党余孽尚且潜伏在人群之中,到时候乱起来,怕是没人顾得上这只小兔子。
  倘若哪个不长眼的伤到了她……
  “跟我来。”他说道。
  姜容忙不迭地跟在了他身后,竟是一点犹豫都没有。
  看起来就很容易被人拐走。
  裴池心想。
  待到上了楼,姜容才发现酒楼里都站满了锦衣卫。
  小姑娘似乎是被吓倒了,细细的抽了一声气,脚也跟着退了一步。
  “大人是有公务在身吗?”她细声细气的问道。
  裴池走在前头,见她没有跟上来,便有些不耐烦:“上楼便是。”
  “哦。”她抱着灯,连忙又跟了上去。
  裴池找了个靠窗的雅间,算是将人安顿好了,此时属下正好将那盏宫灯给弄了过来,送到了裴池手上。
  “是琉璃灯。”
  姜容眼睛都亮了:“这盏灯可是要猜中二十个谜呢,大人真厉害。”
  话说着,自己却是眼巴巴的看着那盏灯,目不转睛。
  裴池暗自发笑,也不言语,径直将灯塞到了她手里。
  “拿着。”
  姜容发射性地伸手接了过来,人却有些傻乎乎的。
  “给你的。”裴池解释道。
  看着她一脸不明所以,裴池微微皱起眉头:“若是不喜欢,扔了便是。”
  姜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抱紧了那盏宫灯,生怕裴池再拿回去,
  “喜欢的。”她说得很认真。
  裴池鲜少和这些世家姑娘打交道,更何况对方还是这么小一个姑娘,此时正乖乖巧巧地坐在自己对面,一脸紧张,他便有些哑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眼见旁边有几碟糕点,便干脆伸手推了过去。
  “吃。”他言简意赅道。
  姜容似乎被他唬了一跳,连连摆手:“我不饿。”
  “让你吃便吃,哪来这么多废话。”
  这下遭殃了,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又是一副泫然泪下的表情。
  裴池便有些懊恼,轻啧了一声。
  好在很快就有探子前来回报,说是发现了乱党踪迹,裴池这才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他正要离开,姜容却也跟着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了他身后,满脸惊恐,好像自己要被丢掉似的。
  裴池停住脚步,这次倒是尽量平和的开了口:“你在这里待着,哪里也不许去,我让人通知承恩侯府的人来接你。”
  “可是……”姜容搂着宫灯,眼巴巴的看着他:“我想跟着裴大人。”
  裴池心头一堵,一种陌生而怪异的情绪充斥着心田,他无暇去分析这种莫名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只是摆了摆手,拒绝了她的请求。可那小姑娘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他莫名的又同意了。
  有锦衣卫和京兆尹的通力配合,那些乱党很快尽数落网。
  裴池找到萧怀衍回禀消息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家陛下不仅又和姜家三姑娘姜蜜搅和到了一起,甚至还受了点伤。
  待到将陛下安排妥当,裴池将身后那小姑娘交还给姜家三姑娘。
  姜蜜松了口气:“多谢裴大人。”
  裴池没有接话,待到下属前来回禀,说是姜蜜已经带着姜容安全回府之后,这才微微点头。
  下属又送上来一个东西,是姜容先前拿在手里的莲花灯。
  “是回礼。”下属说道:“姜家四姑娘说,是给大人的,让下官务必亲自交给大人。”
  这种莲花灯,满大街的人几乎人手一盏,再是常见不过了。
  他送了她一盏难得的琉璃宫灯,她却用这种东西作为回礼。
  裴池瞪了那盏莲花灯半响,到底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虽是裴指挥使有生以来收到过最廉价的礼物,仍是让裴池拎了一路,不仅带回了裴府,甚至还挂到了床头。
  第二天,京城里便传出了些奇怪的谣言,说是锦衣卫指挥使裴池裴大人,裴阎王,于元宵晚上结识了一位大家闺秀,一见钟情,私定终生,并且以那莲花灯做为定情信物。
  伤势还未好转的萧怀衍在退朝之后,将裴池留了下来。
  “大家闺秀?”萧怀衍的视线里有几分探究,他望向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忠心臣子,颇有几分不可置信:“真有此事?”
  “绝无此事。”裴池矢口否认。
  哪来的大家闺秀?不过就是一只胆小吝啬的小兔子而已。
  “私定终生?”
  “……”裴池语气坚定:“纯属谣言。”
  “莲花灯?”
  “随手买来过节应景的玩意。”
  “裴池。”
  “臣在。”
  萧怀衍欲言又止:“朕说过可以给赐婚,你看国子监李大人家的千金如何?”
  裴池皱起眉头:“臣并无娶妻的念头。”
  “那便罢了。”萧怀衍语气中倒是颇有几分遗憾。
  裴池回府之后,盯着床头的莲花灯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又想起萧怀衍的话来。
  赐婚?成亲?
  他脑海里陡然浮现出姜家那小姑娘身着嫁衣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了起来。
  瞧自己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当天夜里,裴池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自己已官居一品,锣鼓喧天,红纱遍地,做了真的新郎官。
  只是洞房花烛夜,掀开盖头瞧见的,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
  梦里的自己,极为冷静,没有半点身为新郎官的喜悦。
  那是一场毫无感情的婚姻,却真实得可怕,甚至连婚后同妻子“相敬如冰”的情形都十分清晰。
  裴池醒来之后,望着燃着烛光的莲花灯,神情颇为恍惚。
  那一刹那,素来杀伐果决,冷厉严苛的指挥使大人,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极为荒谬的念头。
  梦里的新娘竟然不是姜家那只小兔子,真是太可惜了。池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并为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嗤笑不已,很快便将之抛诸脑后。
  元宵节那日抓获的乱党给裴池提供了不少线索,桩桩件件,皆指向镇国公府,指向江南。
  潜伏于江南的薛靖远送回一封怀疑江南有乱党私藏军械,并与朝廷中人有所勾结之后的书信后,亦失去了踪影。
  裴池将此事禀告给了萧怀衍。
  萧怀衍对此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惊讶,仿佛他早已经预料到了此事的结果。
  裴池对当今陛下的算无遗策更是敬佩了几分,萧怀衍对他的钦佩却并未有多高兴,而是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看向了裴池,问了一个与乱党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可信前世今生之说?”
  裴池眉头紧锁:“臣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前世今生此等说法,倒是戏本子里常见。”
  言下之意,就是当戏本听听也就罢了。
  萧怀衍却显得有些疲惫:“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将顾萱召来,随朕走一趟江南吧。”
  裴池知晓陛下与那姜家三姑娘的之间似是陷入了僵局,此时见陛下的神色竟有些心灰意冷的模样,也就没多说话,速速让人去安排江南之行的事宜去了。
  陛下要去江南亲查乱党之事,非同小可,裴池不敢掉以轻心,事无巨细安排妥当才定了出发的日期。
  临出发前,裴池鬼使神差,又将那盏平平无奇的莲花灯给随手放进了行囊之中。
  三日之后,裴池便同顾氏姐弟随御驾乘船直下江南。
  许是带着那盏灯的缘故,裴池在船上又做了一场梦。
  这次倒是梦见了姜家的那只小兔子,姜容。
  只可惜这个梦境却是极为荒谬,姜家在裴池的梦中落败,偌大的承恩侯府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姜蜜倒是入宫做了妃子,却并不得宠,苏氏病重,姜容被匆匆许嫁给了一户落魄人家。
  那户人家极为不堪,姜容还未进门,便闹出了许多事来。
  最后,姜容竟是求到了自己身上。
  姜家备受娇宠的姑娘,最终落得个瘦骨伶仃,人人皆欺的地步,长跪于自己轿前,求自己救她一命。
  那么爱哭的小姑娘,在梦里竟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满脸写着倔强与彷徨。
  她求自己收留她。
  裴池听见自己说,她可以作为妾室进入裴府,他会护她和苏氏性命无恙,安然度过此生。
  姜容答应了。
  一顶青色小轿,无媒无聘,无人贺礼,她就这么平静无波的成了裴府后院的妾室。
  裴池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面色苍白似鬼,心痛如绞,浑身冰冷。
  他怔怔的盯着仍然悬挂在床头的莲花灯,不知为何竟然想起了萧怀衍的话——
  “裴池,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不,他不信。
  裴池很快就回过了神来。
  什么前世今生?不过是荒谬之谈而已。
  若有前世,姜家那只小兔子亦不应该沦落至那等屈辱的地步。
  那样娇嫩孱弱的小姑娘,合该寻一个名门夫婿,琴瑟和鸣,被人娇宠一生,而不是……
  而不是被人强逼为妾!
  裴池恨恨一掌拍在了床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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