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五十九章 暗语
微冷的寒风卷过衙堂檐上的积雪,犹如白雾一般丝丝缕缕飘落眼前。
许元承认,有那么一瞬他真的直接信了这眼前这男人的话。
因为对方长得太过仪表堂堂,气质太过正气凛然,以至于让人下意识认为对方必定有着某些阴暗的瑕疵。
也因为他某种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扭曲期待。
许梦溪就像是一朵正直的小白花,总让人想要在其上浸染上其他的颜色。
因为严格束己奉公,而近乎被所有同僚排斥孤立中伤,甚至若非其师傅在背后给她撑着,许梦溪想要做任何事情估计都会举步维艰,甚至是偷偷下绊子。
在这种孤家寡人的境遇中,一个值得信任,且有着共同志向的前辈,对于许梦溪精神的支撑无疑是异常重要的。
而若是这么一个令她敬佩的铁面前辈,暗地里却是那“窃国之贼”的走狗
光是想想,许元就感觉莫名愉悦。
不过愉悦归愉悦,这人不可能真的因为他的愉悦而变成相府内应。
这位一脸正气的黄姓大汉若真是他家安插进来的内鬼,会传音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许梦溪都说了走个流程就可以放了他,内应还冒着暴露风险在这密侦司总衙之内与他特意提一遍.
这是要干嘛?
专门在他面前刷脸熟么?
不过这许梦溪的性子倒也真的挺拗,稍微有点怀疑的苗头就逮着使劲薅,自己薅不动了就摇个人过来继续薅。
心中想着,许元面色古怪的瞥了许梦溪离去的方向一眼,低笑着道:
“看起来那位许都统对相府的三公子当真执着啊,黄先生可知他们二人过去发生过什么吗?”
这话许元没有传音,而是直接说出来的,声音不大不小,但依旧被周围一些密侦司稽查给听到了,投来意味不明的好奇目光。
不过这些目光在黄姓大汉扫视了一圈后,目光的主任们也便纷纷识趣的处理自己手头事务去了。
黄姓大汉转过眼眸,干脆利落的颔首致歉:
“抱歉,方才梦溪嘱托于黄某,不便拒绝。”
说着,他一边朝着衙内走去,一边继续厚声说道:
“不过公子,黄某心中倒有一個疑问。”
许元挑了挑眉,随步跟上:
“但说无妨。”
黄姓大汉的声音慢条斯理,但却透露着一股子严肃:
“按照你与秦卫舒发生冲突的原因,您的脾性应当不算儒雅,梦溪如此试探,你应当会生气才对,但现在你的反应是不是太过平静了?”
说着,他回眸瞥了许元那一眼,侧过的锐利眼神仿佛能看穿人心。
许元听到这话,唇角微微勾起:
“你想知道原因?”
“还请公子解惑。”
“因为许梦溪挺有礼貌的,即便误会也会让我感觉到尊重。”
许元的声音不急不缓,说到一半略微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而且,她很耀眼,所以很吸引人。”
“耀眼.”黄姓大汉眼眸眯了眯。
许元微微一笑,悠然笑道:
“在这个浑浊的世界,你不这么觉得她耀眼么?”
“.”
黄姓大汉转过了眼眸,语气略微低沉:
“这倒.确实。”
“好了,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
许元反客为主,转而问道:
“我的问题,黄先生是不是应该也解惑一下?”
二人行走之间,拐过一个拐角,来到一处署门之前,黄姓大汉一边推门紧闭的房门,一边平静的说道:
“那位相府家的三公子是梦溪第一位抓不到的人,而且曾经反复羞辱过她。”
“羞辱?”
“用护卫将她制住,让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在闹市街区肢解了数位有功名的儒生,然后大摇大摆的在城防司强者的恭送下离开了。”
“嚯这倒挺有意思。”
“.”
说话间,二人已然进入房间。
这处密署室比起说是一座审讯室,更像是一处处理公务的衙堂,除了正对大门的地方放了一张案桌之外,其余的全是放置卷宗的书架,其中甚至还有崭新的油墨味飘逸而出。
而房间四角则是挂着几幅水墨山水图,其中飞禽走兽栩栩如生,甚至有着微弱的阵纹于其上闪动。
落座之后,许元扫了一眼四周,轻声问道:
“这里.应该是黄先生的办公之地吧?”
黄姓大汉先从书架上取下一份空白卷宗,才走回案桌后坐下,将手中卷宗摊开,拿起一旁的狼毫笔,沾了沾墨水,便轻声说道:
“梦溪交代过,公子乃是他救命恩人,在此记录一下即可,就不必去那刑讯堂了。”
“这样啊。”
许元收回了扫视四周目光,忍着了跷二郎腿的冲动,端正的坐着,准备好腹稿,缓声说道:
“黄先生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若是能说我定然知无不言。”
“.”
黄姓大汉抬眸瞟了许元一眼,但没有说话,自顾自的用笔墨在宣纸档案上自己写了起来。
?
这人什么意思?
见着这一幕,许元略感疑惑,身子略微前倾,扫了一眼对方笔下所写,随即眉头不自觉微微一挑。
这黄姓大汉竟然自顾自的把他的虚假姓名籍贯出身全部都编好了。
他这关系户待遇有这么好?
连个姓都不用问,就直接一条龙服务到家?
黄姓大汉书写的速度很快,显然对于这种官面的文章水得得心应手,须臾之间洋洋洒洒百余字已然在列。
大炎官面的卷宗书写规法乃竖行,由左向右,许元看到第七列时,眸中眼神不自觉的变了变。
由于前世留下的惯性,即便过了这么久,他看卷宗的时候也依旧会习惯性的以行为主,横向扫视一眼。
而这一眼,让他看到黄姓大汉写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藏头名。
唐惟君。
天师府的小天师,许长歌的相好。
是巧合么?
心中古怪蔓延,但依旧有着疑虑,但随后向下扫视的一眼则直接打消了许元疑虑。
因为唐惟君错位的最下面一行,也对应的写着三个字——小天师。
以及,
有人。
脑中宕机一瞬之后便迅速重启运转。
万千思绪开始在脑中汇集整理。
许长歌与唐惟君的关系极为隐秘,若不是当初他主动挑破,连那老爹都以为自家这长子会单身一辈子。
如此说来
这位一脸正气的黄姓壮汉,还真是家里那位“窃国之贼”的走狗?
马尾女捕头先前信任的眼神下意识浮现脑海,许元唇角憋着没笑,但心中那股扭曲的愉悦已然爬上心头。
不过虽然确定了对方身份,许元也依旧没有轻举妄动。
方才许梦溪说过,这位黄姓大汉是和她一起被那位密侦司总长一手带大的,对方身份在密侦司内应该很高。
而且用唐惟君的名字作为暗号,大概率是许长歌或者那老爹亲自安排过来的。
想至此处,一个疑惑升起在许元心头。
淮玖巷距离相府很远,传递信息是需要时间的,他前脚刚到密侦司,这人就找上门来,有些太快了。
以时间轴的顺序来看,除非从他展开魂雾的那一刻起,家里那头便立刻有了反应,联系上了这位埋在密侦司内部的暗子。
如此匆忙的联系这种层级的内应,家里想他帮助此人做什么?
看着那于宣纸之上笔走龙蛇的墨痕,许元忽然轻轻出声:
“黄先生,你这.也是许梦溪嘱托的么?”
话落数息,黄姓大汉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黄某闻公子所言,似乎有些东西不便透露,公子又乃梦溪恩人,自当代劳,若是公子愿意配合.”
说着,黄姓大汉直接随手将案桌上写了一半的纸张扯下,也不未等许元回复,手中便燃起一团焰火将那纸张焚尽。
眸子微眯,许元笑着摆了摆手:
“黄先生误会了,既然你愿意代笔,还是按照伱刚才那份来吧,我的身份确实不太方便透露。”
闻言,黄姓大汉理所当然的开始在新的宣纸上书写,而其中内容与方才相差无几,但藏头名却是已然消失。
“笃笃.”
轻轻敲了敲桌案,许元闲聊一般的问道:
“黄先生,方才你们来得这么快,许都统提前通知了你?”
黄姓大汉一边书写一边回道:
“并没有,行动是她私自展开的,不过这个秦卫舒我们倒是很早之前就开始着手调查了。”
“因为他残杀朝廷官吏?”
“对,他杀害了一名县令,入京之时我们便已经开始着手布控了,只可惜仙丞阁那边没有下发批捕文书。”
“这样啊”
听到这话,许元心中的疑惑也被解开了。
黄姓大汉的回应很官面,看似天衣无缝,但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
残杀官吏确实是重罪,但如今天下的乱象已起,密侦司若是因为一个七品县令而对秦卫舒大动干戈,那即便把他们的武备体系扩编个一倍也根本管不过来。
所以,黄姓大汉口中的“我们”的主体应当是相府,而非密侦司。
黑鳞卫,早就在布局了.
不过,相府内院在这个时间点,安排这位密侦司高层急匆匆的来接触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正想着,黄姓大汉的声音便缓缓的传了过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怒意:
“那秦卫舒在街头袭击梦溪,且妄图痛下死手,如此肆无忌惮背后必然尤其原因,不过这事还需要继续调查。”
许元身姿靠坐在身后的椅背之上,略微沉吟之后,便轻言出声:
“他会不会是故意想要被抓起来?”
黄姓大汉抬眸,剑眉蹙起,虎目闪动,明知故问:
“故意被抓?”
“除此之外黄先生你还有别的解释么?”
许元双手合十,放于案桌之上,沉思说道:“许都统是你们总长的徒弟并非秘密,若是将她重伤乃至杀死,即便仙丞阁那边想包庇于他也是没有任何理由,所以他必然下狱。
“但可惜不知他下狱是为了何事,也许你们诏狱里关着一些重要的人?”
黄姓大汉略作思索,没有回应诏狱内关押了什么人,而是低声呢喃:
“诏狱重地,他一介融身怎么可能翻出风浪?”
说道,他抬眸看向许元,低声问道:
“难道秦卫舒的倚仗是道蕴?”
“.”
听到这个问题,许元瞬间明白了黄姓大汉冒着风险来找自己的原因。
秦卫舒的身份很高,黄姓大汉一旦涉及此案,便很难再有机会与相府安全的传递消息,他需要在此之前拿到有关秦卫舒所有的情报,但江南秦家的二少爷一向名声不显,就如同寻常纨绔一般,根本无从查起。
如今可能掌握情报的人只有与秦卫舒搏杀过一场的他。
斟酌用词,许元轻轻说道:
“他的道蕴和斩击有关。”
“斩击?”
“穿透力很强的斩击。”
说着,许元不动声色的在黄姓大汉的眼皮子底下摩挲了一下须弥戒。
宇间之术
黄姓大汉见状心中大概明了,严肃的说道:
“公子如此郑重,看来这秦卫舒斩击道蕴当真可可怖。”
说着,他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笔墨:
“此事多谢,离去之前,公子需要去见一下梦溪么?”
“记录这就做完了?”
许元笑呵呵问道,指尖依旧细细在摩挲须弥戒。
黄姓大汉眼眸闪了闪,心中有些不解,但嘴上依旧说道:
“本就只是流程,并无太多琐事。”
许元略微思衬,意魂探入须弥戒中,将一盒名贵的胭脂取出放在案桌之上。
黄姓大汉眯了眯眼:
“公子这是.”
许元缓缓起身,低声说道:
“我就不去打扰许都统审人了,这盒胭脂就劳烦黄先生传递一下,当做是我予她的见面礼吧。”
说着,
许元轻轻笑了笑:“你说也真是的,你们总长大人那么高身份,都不想着给他徒弟配一枚须弥戒”
话说到这,许元略微顿了顿,低声笑道:
“也是,须弥戒这种东西挺罕见的,我之前看那秦卫舒身上似乎好像也都没有,不过也不确定就是了。”
黄姓大汉心中略微一惊,但表面还是寻常,收起桌案上胭脂,也是起身:
“公子放心,这胭脂黄某定然替你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