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
华卿被送回了唐城,当时对外的说法,无论是韩守义还是张伯津都要他回唐城跟前翰林院的大学士读书,然而回乡之后并不是这样。
华卿6岁离家,13岁的时候回的唐城,成日里跟着练功师傅骑着马去山上耍,要不在城里几个馆子来回晃悠,算是能读书但也没读出个什么,张伯津看出来儿子不是个读书的料,也没强求他。
原本打算是过两年儿子一大,娶妻成家接手家里的铺子,可没想到他自己却偷偷留封信离家了,说去了松江投奔姐姐。张伯津正打算给松江写信让侄女帮忙照顾的时候松江来信了,赵舒童说想请华卿来松江给韩守义帮忙。
张伯津这才知道这小子没见着他姐连去没去松江都不知道,两个月里张韩两家来回派人找一直没找到,谁也不知道这个17岁的小伙子跑哪儿去了,直到今天赵舒童才见着这个弟弟。
汉子一进门,赵舒童看着就有些眼熟,但仔细一想却又不知道是谁,一问才知道,居然是赵家人。
这个汉子叫赵易典,论起来得叫赵舒童姑姑叫华卿表叔,二十岁的样子。
原来这些年赵家也不好过,营生不好诺大的家族就这么散了,赵易典他父亲那一支原本就是庶出,没分到多少,到最后沦落到一家子病死的饿死的,只剩他自己。
那是个冬天,他又冷又饿,都以为自己要去见爹娘了,没想到正好被闲逛的华卿遇到,华卿就带走了赵易典,起初也不知道他是赵家人,一问才知道。
这下子华卿就不待见他了,但他也没说要赶人,赵易典记得华卿的恩情,怎么被嫌弃也要跟着他,也亏了赵易典非得跟着,唐城到松江这一路就是这俩人做伴。
赵舒童再问为什么不找她?怎么不到家来?赵易典不说话,问华卿怎么受的伤,赵易典只说华卿是替他挡枪才受的伤,再问别的他就不说了。
他不说这几日洪帮闹得满城风雨,赵舒童和江汉杰猜也猜的出来,江汉杰看着赵易典,只觉得华卿身边这个人可以,嘴还挺严实。
到了晚上,韩守义回来的时候华卿刚醒,还特意来看他,不过什么也没问,只说要他好好养伤,什么事都等伤好了之后再说。
华卿说那人是他打死的,韩守义说:“别胡说,你今天刚来松江,路上被马匪袭击,你打死谁啊,伤着脑子了吧这孩子。”
华卿能听懂韩守义什么意思,没再说话。赵舒童还想跟华卿再说几句,尤其是想问问他怎么回事,却被韩守义拉走了。
等回到房间,韩守义说:“你没看出来啊,这小子这次回来憋着一股气呢,还气我们当年放他回家,想着用洪帮这件事证明他自己。”
说到这韩守义叹了口气:“半大小子,气性倒还挺大,做事还那么冲,跟小时候一样。”
赵舒童听丈夫这么一说,心下也明白了,这一年洪帮和青帮水火不容,华卿这次回来就像给帮里送见面礼一样,她很想告诉他根本不需要,自打余浩走了之后,华卿能回来就是最大的礼。
又过了几天,华卿身上的伤已经养的不错了,要不怎么说年轻人还是身体好,恢复快。
这几日大哥和六哥常常来看他,其他人全被赵舒童给挡住了,说等他伤养好再见。
再有就是金刚,除去最开始两天没见人,后来一直陪着他,华卿听他说他是大哥安排的,他走后的第二年跟的大哥,是大哥身边的人。
华卿问典典哪里去了,金刚说被师父叫走跟洪头学功夫去了。华卿又问洪头是谁,金刚说:“你走那么久不知道,帮里上上下下来了好多人,和当初可不一样。现在我们帮有四大堂口,清、净、道、德(宝华佛法),每个堂口都不小,最少的也有百十来人。大哥、六哥管文德堂和文道堂,洪头管文清堂,还有就是文净堂,去年刚给了鲁山康……”
说到这华卿打断他,“走的那个呢?”走的那个人叫余浩,当初韩守义来松江混的时候,外人给他戏称说手底下有六大金刚,分别是老大江汉杰、小六胡海华、和尚鲁山康、二爷张宝顺、猴子余浩、大虫辛金。
华卿走后,辛金在保护韩天赐的一场帮派斗争中被废了,撑了半年人就没了,余浩又带人出走,一时间当年给韩老大打江山的老人就剩下大哥、六哥、和尚三人,如今华卿能回来对韩老大来说无异于是颗定心丸。
金刚说:“没发生那件事之前,其实有五个堂口,第五个是文宝堂,和尚管的是这个,文净堂一开始归余浩管,他带人走了之后,师父把文净堂剩下的人拆分又重新规整,和尚负责的文宝改文净。”
华卿听明白了让他继续说洪头。
“我们现在人多了就难管,有的野心也大,要不怎么会出之前那件事。洪头是青帮的总教头,你们那个时候都是师父亲自调教,现在大多都是跟着洪头先练,选拔出来之后再分派给各堂主,我就是分给了大哥。”
金刚又说要他现在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师父给他开堂口见见人。
说起受伤这事,金刚还挺佩服华卿的,因为余浩叛变那事,青帮上上下下都憋着一口气,还是这位二爷心狠,敢直接动刀子。
说到这金刚问他为什么叫他二爷。
华卿说:“瞎叫的,当时我年纪小,又跟着我姐和我姐夫,不知道怎么就叫出来了,就是个玩笑,你还真以为有人把我当爷啊。”
那时候连六哥都被叫做小六子,他算个什么。
这些天和金刚相处,华卿和他还挺投缘,俩人称兄道弟的。两个星期,华卿身上的伤已经养的差不多了,这天和金刚一起出来走走,在韩家花园遇见了一个人,李送熹。
李送熹也没有想到能在韩家再遇见,觉得眼熟还不能确认,想走近点仔细看看,看到喉结上的红痣当即确认,就是他。
今天的华卿穿了一件白色的棉麻小褂,整个人看着挺脆弱的。
李送熹:“你把胡子剃了?”
金刚说声:“李小姐好。”
又扯华卿的袖子说:“认识?”
李送熹意识到她的话有些不妥,朝华卿伸手,“你好,我叫李送熹。”
华卿没动作,呆呆看了看她,没伸手回握,直接说:“你好,我叫张宝顺。”
他其实挺想问问,她还记得自己呢?
李送熹上下打量着华卿,头发剪了,没那么遮眼了,胡子也剃了,脸拾掇的干净,虽然受伤了但看起来比那天利索了许多。
华卿站在那里大大方方的任她打量,其实手心已经生了一层汗。
金刚见次出声说道:“这是我们师娘的弟弟,俩星期前刚来,路上遇到马匪受了伤,今天刚出来没想到就碰见您了……”
李送熹打断他的话,“伤哪儿了?左肩还是右肩?”
金刚自顾自的说着:“左肩。”
等华卿扯他才反应过来,这位大小姐怎么知道华卿伤到肩了?坏了,她该不会知道是华卿杀了贺庆贤吧?
金刚还想再狡辩几句,谁知道李送熹根本没往这边扯,却盯着华卿右胸口的金链子看。
没等她说话,之间华卿扯下来递给李送熹:“那个……这个还给你。”
李送熹伸手接过来,表体湿润,足以可见华卿手里生了汗,她想她或许明白刚才他为什么不和自己握手。
她打开,果然是自己那个怀表,而且他打开看过,因为里面嵌了一张她的照片,所以他才知道这是他的。
李送熹抬头看他,见他紧张的喉结来回滚动,一时间被吸引住了注意力,华卿紧张,开口道:“我那天在园子楼梯上捡的,不知道怎么还,就一直拿着了。”
别再盯着他看了,他感觉自己额头都剩出了汗。
金刚意识到了,他有些紧张的问:“你伤口疼啊?”
华卿瞪了他一眼又想冲他翻白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李送熹这时又注意到他耳朵红了,趁着喉结上的红痣,白色的褂子,太阳洒下碎光,照在他身上,光辉透亮,整个人太好看了,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李送熹笑了起来,把怀表又递给他:“我小名叫小鱼儿,表送你了。”
华卿没反应过来,前半句他明白,因为表盘下方刻了一条锦鲤,后半句……这里面还有她照片呢,她什么意思?
金刚率先反应过来,“李小姐,这怕不合适吧,这么贵重的——”
话没说完,就见华卿把怀表接了过去,重新挂在刚才那个位置,金刚傻眼了,你什么意思这是?
李送熹更开心了,说:“我后天和韩天赐坐船走,你后天和韩老大舒童姐一起去码头送送他吧,后天见。”
说完李送熹就走了,华卿望着她背影,这几天他见过韩天赐,没小时候那种孩子争风吃醋,见面和好兄弟似的。
他也知道韩天赐后天坐船出国留学,但是刚才她那么说……她是让自己去送她对吧?
正出神,一双手在自己面前来回晃,华卿扒拉开,“你干嘛?”
金刚反问他:“你干嘛?人家走了你也跟着人家走呗。”
华卿不理他,转身回房,想着刚才忘记跟她说自己小名叫华卿了。
金刚赶紧跟上去,说:“你怎么跟李大小姐认识的?”
华卿反问他:“李大小姐?”金刚:“对啊,李家,李鸿渐的千金女儿,李觉道的宝贝妹妹。”
金刚给他细细介绍了李家这些人,最后说:“我觉得啊,师父有打算撮合天赐和李大小姐的意思。”
华卿瞬间不开心了,又听他说:“但看那架势,天赐和李小姐都没那个意思,倒像师父自己一头热。”
金刚又问:“诶,你俩怎么认识的?”
华卿:“戏园子见过,就是出事那天。”
其实根本不算见,擦肩而过,没想到她却记住了自己。
华卿当时也看到了李送熹,只觉得眼前一亮没多想,他急着出去,是后来打开怀表看到照片才又想起来是谁。
金刚:“我说呢,看样子她是知道那天的事是你做的。”
正说着话,华卿问金刚,知不知道哪里有喝酒的地方,金刚嘿嘿一笑,这你可算是问对人了。
再说这边,李送熹回家下车脸上还带着笑,是个人都看出来她很开心,迎面遇见李觉道。
李觉道问她怎么这么开心,李送熹:“我刚认识了个朋友,叫张宝顺。”
李觉道说他知道,舒童姐的弟弟。
李送熹:“宝顺,哥,他名字好奇怪啊,一点也不好听。”
但是他长的好看,就是和名字放在一起,不怎么配。
李觉道却不这么认为:“怎么不好听了,这名字,是他家人对他最纯朴的希望,家里的宝贝,一生顺遂平安。不过他小名挺好听的,叫华卿。”
李送熹一听,还挺意外。
“哥你干嘛去?”
李觉道:“和几个朋友约了酒。”
李送熹:“哦,你走吧,再见。”转身踩着小皮鞋进去了,李觉道笑着摇头,自己这个宝贝妹妹可真惹人喜欢。
再说华卿,跟金刚去了南城的酒楼喝酒,主要是华卿一个人在喝,金刚忙着吃东西,他可是个老饕。
华卿喝的晕晕乎乎,金刚拦着他不能再喝了,这回家没办法跟师娘交代。金刚扶着华卿摇摇晃晃的下楼,没注意前面来人,直到华卿跟对方撞上。
金刚才堪堪把人扶稳:“道哥好,您也来喝酒啊。”
李觉道站稳,看了眼对面的酒鬼,脚底下有块怀表,李觉道看着眼熟,刚捡起来看见表面上刻的锦鲤,还没打开就被那个醉鬼抢了过去。
李觉道愣了一下,说:“小兄弟身手不错啊,金刚,这谁啊?”
金刚:“我们师父的徒弟,张宝顺,”怕李觉道因为华卿抢东西跌面子伤和气,又加了句:“也是我们师娘的弟弟。”
李觉道重复了一遍:“舒童姐的弟弟。”一边还上下打量着华卿,见他把怀表装回口袋,眼神变了几变。
华卿问金刚这是谁,金刚:“李觉道,道哥,李小姐的大哥。”
听见这话,华卿一把推开金刚,攀住李觉道的肩膀,“大哥好!”
吓得金刚赶紧拉他回来,“道哥,道哥,不是大哥!那什么,道哥您别和宝顺一般见识,他喝醉了大舌头。道哥,我们先走了,您继续,您继续。”
说完金刚就拉着华卿赶紧走,你八竿子还没打跟着喊什么大哥啊。说是叫哥,其实道哥可是比他们高了一辈的。
李觉道看着金刚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华卿踉跄的步伐,尤其是刚才那块怀表,略有所思。
李觉道身边的人不明白形势,“道哥…咱们?”李觉道转过身,让他们继续,自己就不参加了,然后说了一句刚才遇见张宝顺那事就当没发生。
李觉道回到李宅,宅子里静悄悄的,李觉道穿着月白色大褂站在窗前,想着刚才酒馆里捡的那个怀表,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第二天一早,在饭厅,李送熹抱着宗敏,说:“我们的敏敏,两年不见姑姑,等姑姑回来你还认不认识姑姑啊?”
宗敏说认识,他不会忘记姑姑,他有姑姑照片。
李觉道早饭吃的极慢,时不时的看向李送熹。
“哥?你有事?”
“你吃完饭,跟我去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