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坟前泣别离,温泉引回忆

  顾七蜷着身体,伸手掀开床帐,朝窗外看去。
  廊下灯笼依旧照着,驱散了一片漆黑。
  打更声响,五更天。
  难得这么早醒。
  纵然盖了厚厚的被子,上面搭着大氅,依旧冷得手脚冰凉,好似掉进冰窖,那股子冷气从骨缝沁入内里,催得五脏六腑淬出寒气,朝周身四散。
  “唉......”她叹了口气,微微侧躺,望着那灯笼出神。直等到天色青灰,昏黄明火渐渐失了强势的光。
  抄起床侧的小袄,快速披在肩头,随后下床拉出箱子,翻出浅灰色的棉袍,不见暖和,又在外套了白色羊裘。
  拉开房门踏步而出,倒吓了小厮一跳。
  “裴......裴大人!”那小厮正仰头打着哈欠,见顾七出来,吓得后撤两步,扶着扫把鞠了一躬。
  “嗯。”她背过手,在廊下静静站着。夜里不得安睡,虽头脑昏沉,却丝毫没有困意。冷风袭来,更让人清醒不少。
  庆瑜端着热水从后院拐过来,远远见顾七站在廊下,快步上前,笑道:“大人起得好早,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有劳。”
  她淡淡应了一声,待洗漱完毕,要了壶清茶。
  热气蒸腾,茶香四溢。
  冰凉指尖轻轻触着茶盏,即便烫得生疼,也无比贪恋这股温暖。
  “咳咳......”听到闷闷的咳嗽声,好似嗓子里存了浓痰,喉咙咕噜作响,最终一声,“啐......唉......”
  顾七忙倒了一盏热茶,走到廊下,恰见薛沛林扶着柱子擦嘴。
  “薛大人,”她挂着淡淡笑意,凑到跟前道,“喝口热茶润润嗓子。”
  “多谢。”薛沛林双手接过,含住一口水,仰头发出“咕噜噜”的声响,片刻后吐了出去。随后将剩下的茶水缓缓饮下,待递还空盏时,笑道:“今儿倒起得早,可是有什么安排?”
  “嗯。”顾七攥着茶盏,眼下泛着淡淡乌青,眸子却熠熠发光,“打算去郢江上游看看。”
  “也好,”薛沛林捶了捶发酸的腰,叹了一声,“如今银钱进账出账,各账房记得混乱,老夫今儿得捋捋账,便不能同你一起去了。”
  “薛大人辛苦了。”
  待用过早膳,便套了车直奔郢江。
  “其实你不必如此,”顾七坐在车中,看着旁边端坐的苏铠,不由得笑出声来,“如今我已安全抵达荼州,你的任务便已经结束了。留你,不过是想让你多休息两天,缓一缓身心疲累。”
  苏铠双手攥拳,拘谨地抵在腿上。杂乱粗眉尽显少年野性,澄澄虎目似荡着朝阳,只是这焦黄的脸,总是用力板着,像极了小狮子,努力将自己伪装成草原霸主的模样。
  他沉默半晌,强压住慌乱心跳,身子绷得直挺,尽量让自己目不斜视:“苏铠在一天,便要保护大人一天。”
  “谢了。”顾七拍了拍苏铠的肩膀,随后双手交叠,闭眼小憩。
  伴着“吱呀呀”的声响,昏昏欲睡之际,车停了下来。
  沿着庄地走到郢江上游,见李景浩站在边上,正指手画脚说着什么。走近寒暄两句,便沿着郢江看了起来。
  高高的河堤已建了小一半,远远望着,人头攒动,围着河堤忙来忙去。顾七面露欣慰,不禁夸赞:“速度如此之快,可见你是用了心的。”
  “下官谨记裴大人的教诲,”李景浩浅鞠一躬,白皙的脸褪去稚嫩,多了几分成长,干净的眸子里多了些坚定,“为这荼州百姓,万死......”
  “行了,莫要说这等官话,”顾七抬起他的胳膊,笑道,“只要是一心为民,在哪都是好的。”
  “是。”李景浩直起身,又引着她继续朝远处走了走。
  终究是个没有城府的人,竟连这弦外之音都听不出。
  顾七面露无奈,沉沉笑了两声不再多言。只盼着自己举荐之后,他能秉守初衷,莫要被利益熏黑了心。
  沿着郢江走了大半个时辰,远远见着一个身影,正卖力地挖着塘。
  顾七顿住脚,紧张起来。
  杨盛的死,多少同自己有关联。若当时坚持惩治两个凶徒,也不至于有后来的事情。
  “怎么了大人?”李景浩不明所以,顺着视线朝前望。
  她鼓了鼓勇气,催着自己朝前迈步,走到跟前,轻道了一声:“杨义。”
  那人怔住,脚趾朝污泥里深扎了几分,随后缓缓抬头,竟一句话都说不出。
  平日里积极干活的糙汉,受了伤眉头都不皱一下,如今却红了眼眶,迅速聚起泪来。他紧攥着锄头,委屈的唇角颤抖,喉咙涌出一声“大人”,顿时泪眼滂沱!
  李景浩欲上前劝慰,却听到身侧的人,也在断续抽泣。
  苏铠在身后站着,见她哭了,忙从怀中掏出帕子,递了过去。这是她当时扔给自己的帕子,实在舍不得用在那贼人身上,便小心收了起来。
  直等到顾七擦尽泪水,想伸手去拿,却眼看着她将帕子塞入袖中,无可奈何。
  顾七拉着杨义,直接乘车去了城外。
  幽静的竹林里,反而比外面暖和些。
  待穿过竹林,又沿着一人宽的窄路朝前走,在一处宽敞的荒地停下。荒地上四处落着大大小小的坟包,上面零散地铺盖着纸钱。
  杨义边走边拜,口中嘟囔着什么。最终领着顾七到了靠西的一处新坟,坟前放了个空碟子,里面的糕点早被旁的动物吃光了。
  “弟啊,大人来看你了,”杨义跪坐下来,将碟子捧进怀里,嘴角挂着笑,眼泪悄然下落,“知道你喜欢吃这个,赶明再给带点来。”
  顾七欲下跪,却被杨义拦了下来:“大人使不得,您是我们一家的恩人,他受不得您这一拜。”
  “对不起。”她垂着头,连线的泪珠坠落地面,沁入黄土里,留下湿痕。
  随后又跟着杨义,到旁边的坟看了看大娘,躬着身双手合十,说话间已涕泗滂沱:“大娘,答应您的事儿,最终没能办妥......”
  自始至终,没能听老人喊一声“裴大人”,她始终将自己认成顾远,交托小儿子的终身大事。
  可就这么一件小事,都没能办妥。
  待悲伤借着眼泪,痛快撒了出来,整个人也没了什么力气。她眨了眨哭红的眼,沿着原路返回到官道上。
  冷风袭来,吹得头痛,脚下一时不稳,险些摔倒。
  苏铠箭步上前,单手扶住了顾七的肩。
  “逝者已去,大人要保重身体。”杨义叹了口气,尽量不去传递悲伤情绪,“不然,去我家里歇歇吧?”
  “不用了。”干裂的唇勉强扯出笑意,顾七掐了掐额头,应道,“咱们刚从坟地回来,可别冲撞了她。”
  正说着,远远听到一声:“大人!”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周护。
  他朝旁边的人挥了挥手,四五个汉子推着一个大木桶,朝前面的林子走去。
  “没事吧?”周护上前,看见顾七红肿的双眼,便知她去了坟地,“莫要哭坏了身子。”
  “嗯。”她点点头,用力挤出一个释怀的微笑。朝林子的方向望了望,问道:“可是去载温泉水了?”
  “嗯!”周护顺势转移话题,“如今这温泉水几乎每天都要运出去两三桶,入账的银钱越来越多!要不要去看看?”
  “好。”
  林子里暖和,草地依然泛着昂昂绿意。越往里走,温热的潮气越重,距离那温泉池也就越近。原先杂草丛生的野林,被百姓硬生蹚出一条道来,沿路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印。沿着印子走到头,眼前豁然开朗!
  旁边矮山喷出的白色泉水,悉数落在了前面的池子里。几个汉子拎着木桶,有说有笑地将水灌进大木桶中。
  “这老天爷,真是厉害。”杨义望着巨大的温泉池,感叹一声,“这水竟然是热的,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信!”
  顾七回想起初遇杨家兄弟的场景,笑道:“若不是遇见你们,也发现不了这一眼温泉。”
  杨义搔了搔头,笑了片刻后,眼眶又红了起来:“就是在这,大人奋不顾身救下我弟弟......”
  “不说了!”周护抬起胳膊架在杨义肩头,用手掐了掐他的肩膀,“莫要惹裴大人伤心。”
  随后,周护转头朝顾七望去,咧嘴笑道:“咱们下去看看吧!”
  水面上腾着白雾,朦胧了对面的青山。
  顾七蹲下身来,将手缓缓伸了进去,温热的水包裹着冰凉的手掌,脑中竟又浮现出那个男人来。
  “这便是温泉,”那男人笑得慈祥,眼尾堆起浅浅皱纹,说话的声音无比柔和,“以后等你长大了,爹便把知道的,都教给你!”
  爹?
  不,这不是我爹!
  她闭上眼,猛地摇了摇头!
  水中映出一张惊恐的脸,那红肿的眼睛睁得极大,唇瓣微张,急促吐着气。
  我爹......我爹明明是一个瘦高的男人,长脸,眼睛小,笑起来能眯成一条缝!
  对,对,那才是我爹!
  顾七闭上眼,努力回想着父亲的模样,可这圆润祥和的一张脸,却越发清晰,竟再也想不起父亲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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