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剑修的浪漫
送佛送到西。
只是大概佛本就在西面。
陈鹤与庄白衣开着那辆天衍车终于在靠近了那样一座高山脚下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终于看见了在风雪里背着剑,很是艰难的在那样一条石道是上独自走着的南德曲。
陈鹤至此倒是很是清晰的看见了那种自石道雪下升起的那些极为繁琐的佛门术法,一如枷锁一般缠绕在南德曲的脚下,将这个点燃剑光而来的男人扣锁在了那里。
无怪乎当时庄白衣说一旦点燃神海化作剑光而来,就会被困在这里进退维谷。
只是陈鹤还没来得及在天衍车上站起来向着南德曲挥着手打着招呼,一旁的那个黑袍剑修却是轻笑了一声,那柄或许名为如渊的剑,在陈鹤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便骤然出鞘而去,化作一道黑色的弧光,极为凌厉的斩向了那个神海空空的剑修。
南德曲至此才终于从那些迷蒙的风雪里,听见了一些并不寻常的风声,在抬起头的那一刹那,这个三十六岁的剑修便已经握住了自己的剑,只是那样一剑,过于突然也过于迅速,哪怕南德曲再如何意识到,终究也是有些为时已晚。
如渊之剑破开风雪,倏而之间便已经出现在了南德曲的身前。
只是下一刻,有一对耳朵却是骤然从南德曲怀中飞了出来,倒像是一只风雪里被冻得很是僵硬的蝴蝶一般。
石道之上有不少的佛音响起,只是却也在很快便被那一剑斩得销声匿迹而去。
哪怕是那一对来自白衣和尚的耳朵,同样在一剑之中,斩飞而去,落入风雪远处,不知去向。
只是那样来时凌厉的一剑,在斩飞了那样一对耳朵之后,却也是势头颓然了下来,南德曲匆匆侧身,便与那一剑擦肩而过。
通体幽黑的剑越过了这个剑修,落在了不远处的那些风雪石道上,歪歪斜斜的钉了进去。
南德曲回头看向那钉在石道上颤颤巍巍的剑,又看向了石道远处,那样一个已经从陈鹤的天衍车上走了下来,正在那里静静地向着这一处而来的黑袍剑修。
这个自南衣城一路而来,在风雪里逗留了许久的剑修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庄师兄。”
庄白衣平静地在风雪里走着,抬手张着五指向着那一剑的方向,似乎是想要将那柄剑唤回来,只是大概到了这里的时候,那些佛门神通之术,确实已经极为强盛。
那柄剑只是在南德曲身后颤鸣着,并没有落向这个黑袍剑修的手中。
庄白衣也没有在意,垂下手去,垂在黑袍之下,淡淡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叫这样一声师兄.....”
陈鹤有些听不大清那些风雪里二人的对话了,想要发动天衍车继续向前,却发现那个剑修已经中止了那些给天衍机烧水的剑火,陈鹤叹息了一声,只得跳下车去,踩在那些极深的雪里,像是推着犁地的辕一样推着这辆轮椅车向前而去。
随着剑火的消失,天衍车的轮子又有些冻结的趋势,陈鹤用了许久才终于将车推倒了二人那边。
只是这两个师兄弟却是已经没有再说什么。
南德曲负剑沉默立于风雪之中。而庄白衣平静地与这个师弟擦肩而去,在南德曲的身后握住了那柄剑,一身剑意流转,这才将那样一柄剑拔了出来。
石道之上满是剑鸣锵然之声。
陈鹤有些担心庄白衣再次动手,只是大概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样一个剑修只是平静的擦了擦剑上的雪泥,而后送入了鞘中,头也不回的的向着前方而去。
陈鹤至此才终于看见了那样一处石道尽头的模样。
有古老沉寂的寺宇之门覆在深厚的大雪之中,风雪之国中的建筑,原本是什么色彩,大概已经是不重要的事了——一切都理所当然的是一种极为空旷的白色,或许在其间会隐隐绰绰的夹杂着一些沉寂的黑。
陈鹤一时之间倒也有些惊讶的看着那里,转头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南德曲问道:“那便是阿弥寺的山门?”
南德曲深吸了一口气,向着那样一对耳朵飞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回头来,与陈鹤一同站在那里看着那个黑袍剑修所去的方向。
“或许是的。”
这个剑修又补充了一句。
“但是我们进不去。”
陈鹤倒是想起来庄白衣先前出现的时候所说的那些东西。
古佛道之上满是佛门术法神通,无论是剑光还是道韵,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压制,于是走到山门前一寸,一身元气消耗殆尽,进退不得。
不点燃神海,便无法穿越那些风雪古道上的封锁神通,点燃了神海,便不会有余力去推门。
只是有时候人间两难之事,不过是囿于当下的认知而已。
这才是这样一个剑修很是诚恳的向着陈鹤借着天衍车的原因。
陈鹤很是好奇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风雪里的黑袍剑修,或许确实很是好奇他会怎样去打开那样一扇尘封的大门。
只是当一路坐着天衍车而来的庄白衣,提着剑在风雪里向着那样一处山门越走越近,身上渐渐涌现出了无数的天地元气与剑意的时候,答案似乎也是明显的了。
当然是以剑叩门。
只是随着那些剑意在那个黑袍剑修身周开始流转,这片人间四方上下的那些风雪却也是浩荡而来,带着极为沉闷压抑的气息,落向了这样一条风雪古道之上。
庄白衣身周的那些剑意之势,却是在渐渐的消退着。
只是。
只是那样一个剑修离那样一处山门已经太近了。
山门之外的石灯之上风雪渐渐被那种横流的剑意斩开,露出了其下饱经风雪的沧桑的纹路,似乎隐隐有佛灯的光芒在其中点燃,在风雪里摇曳着。
这让陈鹤想起了自己先前还记得挂在了车头,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风吹得不知道落向了何处的那几盏油灯。
这个本该闲云野鹤的年轻人看着那样一个与山门对峙而去的黑袍剑修,倒是陷入了沉思。
“我们是不是应该拦住他?”
南德曲站在风雪里轻声咳嗽——这样一个点燃了神海穿梭过来的剑修,在神海空空之后,倒是被风雪吹得有些着凉了。
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很是惆怅地看向了那个在万千风雪佛音之中不为所动的那个剑宗妖修师兄,轻声说道:“如果能够拦得住,我先前早就拔剑了。”
这个剑修神海空空,面对一个已经恢复过来的大妖剑修,自然是毫无还手之力。
“只希望.....”
南德曲重新看向了那一对耳朵被斩飞而去的方向。
“那位大师能够听见这里的风声.....”
陈鹤神色古怪的说道:“连耳朵都被斩飞了,他拿什么听见?”
哪怕是陈鹤都能看得出来,庄白衣见面那一剑的意思。
毕竟黑袍剑修眉眼上的伤痕诚恳得很。
他大概打不赢那个大和尚,但是打赢一对耳朵还是没有问题的。
南德曲沉默了下来,看向陈鹤说道:“要不你来?”
陈鹤神色愈发古怪,看着南德曲说道:“师兄在开玩笑吗?我怎么来,当场做一大车铁板豆腐,给他撑死吗?”
南德曲大概确实是在开玩笑,听着陈鹤的这句话,只是苦笑了一声,而后背着剑迎着那些风雪向着那一处山门缓缓而去——风雪之中佛音很是浩大,只是对于一个神海空空的剑修,大概也没有落下太多的束缚,是以南德曲虽然走得很慢,但是大概也不会像那个一身剑意,如同长夜举火一般张扬而去庄白衣那样承受着诸般风雪的压力。
陈鹤挑眉看着这个神海空空的剑修,虽然是在说着各种拦不住,只是南德曲还是诚恳的抬手握住了身后的剑柄——这大概便是手中之剑,最大的好处。
哪怕你神海空空,哪怕你剑意萎靡,你依旧可以认真的握住那样一柄剑。
南德曲没有去问陈鹤为什么会将这样一个剑修送到了这里来,只是保持着那样一个握着剑随时可拔出来的姿势向着风雪古道的尽头走去。
“师兄。”
这个三十六岁的,在鹿鸣风雪里尝试了许多次,都没有能够真正破境而去,至于三叠道成之境的剑修,很是认真的叫着那样一个黑袍剑修。
庄白衣仿若未闻,只是一袭黑袍纷乱,提着剑,带着不尽剑意,与那些风雪佛音抗衡着,在无数剑意与佛法相交而弥散的画面里,一步步的向着山门而去。
南德曲也没有继续叫下去,只是握着剑顶着风雪一步步的追随着那样一个素未谋面的剑宗师兄的脚步而去。
陈鹤很是惆怅的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天衍车,倒是有些犹豫自己该不该继续往前走去。
犹豫了很久,陈鹤还是老老实实的缩在了天衍车上。
毕竟看起来那里要打起来了,自己还是躲远一点比较好。
陈鹤又把天衍车往后推了推,而后拿起一些兔子皮毛盖在了头上,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在那里眯着眼睛张望着风雪古道尽头的那些故事。
覆了一千多年的大雪,显得无比厚重的山门之前的那些石灯似乎确实亮起来了,像是一些风雪里的油灯一样飘忽不定的晃动着。
那些风雪石道之上有着无数浩瀚的佛音响起,无数经文正在自雪下而来,化作了一种极为强悍的封禁之意,试图将那样一个剑修拦在山门之前。
或许确实整片风雪人间的压力都落在了那一个黑夜举火的剑修身上——迷离的雪色里,那样一个剑修的姿势,已经从提剑,变成了拖剑,如渊之剑拖行在风雪之中,与雪下的经文石道撞击着,好像是无数次极为迅速的出剑一般。
风雪呼啸。
而在庄白衣身后的南德曲却是走得很慢,也很安宁,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数十丈,却好似隔了一个遥远的人间一般。
庄白衣却是蓦然停了下来,转回头,那张棱角凌厉却也被和尚打得鼻青脸肿的面容之上的瞳眸之中有着极为漠然的情绪。
“再往前,哪怕你没有入大道,我也只能杀了你了,师弟。”
南德曲听到这样一句话,倒是挑了挑眉,一直举于身后的手反倒是将那柄剑握得更为坚定了一些。
“看来师兄确实压力很大。”
明蜉蝣当初在幽黄山脉等待着丛刃的时候,那样一个剑修,哪怕被一柄剑插得像是拒马一样,都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大概那个南楚灵巫,确实很难让这样一个剑修有着什么压力。
只是后来丛刃与神河在东海之战的前一刻,某个兴致勃勃跑来看戏的弄曲子的人,却是还未见面,便被斩了一剑,狼狈的跑回来孤屿上。
乐朝天固然被斩得很没面子,只是那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个观山海入十三叠的道人,确实让丛刃感受到了一些压力?
风雪古寺之前的故事,或许依旧如此。
随着南德曲这样一句话落下,庄白衣瞳眸之中的意味又冷了几分。
藏着想要开陈鹤的天衍车的期待的光芒的剑修,与现而今眸中光芒极为冷冽的剑修,当然也可以是同一个人。
只是大概比庄白衣神色更为冷冽的,是那种渐渐浮生于这样一个剑修面容之上的一种有如雪色的苍白之意。
陈鹤窝在天衍车里,躲在一堆兔子皮毛之下,倒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南德曲先前并未阻拦这个黑袍剑修,却在他向着山门而去的时候,握剑跟了上去的原因。
南德曲自然也去过山门附近,他很清楚在那里将会面对着什么样的压力。
所以他握紧了背负于身后的剑,不紧不慢的在风雪里跟了过去。
只是陈鹤大概也很是好奇,你神海都点燃了,只是握着剑,那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你还能突然跳起来,一手道术青天有月来几时,说其实我是青天道潜伏在人间剑宗的卧底吗?
那个三十六岁的剑修只是平静的向前走去。
庄白衣不知为何,却是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窝在那些兔子皮毛之下的陈鹤。
陈鹤神色古怪。
你瞅啥?
庄白衣当然不瞅啥,瞥了一眼,便又平静的收回了目光。
只是还未等到这样一个剑修在风雪里回过头去,这片极为呼啸凌乱的风雪里,却是突然传来了一声很是细微很是轻微的声音。
陈鹤很是惊诧的看向了那个一直保持着一个反手握剑姿势的南德曲。
那样一个声音便是自那样一个剑修身体里传出来的。
便是庄白衣亦是重新看回了南德曲。
那种声音虽然很是细微,但是却也很是清晰。
这让陈鹤下意识的想起了一个水泡,一个凭空出现又骤然破裂的水泡。又或者某条山下平缓流着的清溪里,突然被一只不知从哪而来的蜻蜓亲吻了一下水面。
这个原本神海空空的剑修身周,却是骤然有了一些有如死灰复燃一般的剑意,卷动着许多风雪漩涡。
庄白衣挑起了眉头。
在风雪之中,那个三十六岁的九境剑修拔出了剑来。
剑光灿然。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南德曲神色坚毅而平静的看着那个风雪里的黑袍剑修。
“这是大概便是剑修的浪漫,师兄。”
一剑倏然而去。
......
穿着单薄的白衣的大和尚依旧端正的坐在那里,明蜉蝣气若游丝的坐在对崖——这个南楚灵巫当初确实被打得伤势沉重,又一直被这个白衣和尚的一身佛法镇压于此,长久与人间冥河之力疏离,伤势自然一日日的不可还复的加剧了下去。
明蜉蝣双目无神的倚着崖石坐在那里,或许是在想着自己分明离冥河很远了,为什么会感觉这样近呢?
他觉得自己或许在恍恍惚惚中,也看见了那样一艘自冥河逆流而来的,像是一只黑色的靴子一样的小船。
在那样一片风雪之海里缓缓而来。
虽然明蜉蝣在当初选择与庄白衣来鹿鸣面对着这场风雪的时候,便已经想过了会有这样的一个下场。
只是当他真的好像看见了那样一艘黑色小舟的时候,心中依旧无限伤怀。
哪怕黄粱巫鬼道之人亲近神鬼,亲近冥河,但那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向往着去往那样一条大河之中。
明蜉蝣当然也是世人。
巫鬼道之人往往虔诚而狂热,但没有剑修那样的凌厉决绝,也不如道人将生死看得很是淡然。
也不如那些佛门之人一样视往生为极乐。
但一切当然都是自己的选择。
明蜉蝣静静的想着。
风雪好像越来越大了。
明蜉蝣却是突然被那样一个白衣和尚的惊咦之声给惊醒了过来,这个一身骨头都被打断了的南楚灵巫很是艰难的看向了那样一个对崖的和尚。
和尚很是滑稽的,像是一个冬日过年时候,点燃了鞭炮掉头就跑的孩童一样疑神疑鬼的捂着耳朵——尽管他其实没有耳朵。
明蜉蝣很是虚弱的看着那个和尚,轻声问道:“大师在做什么?”
大和尚捂着耳朵想了很久,而后认真的说道:“我耳朵痛。”
耳朵被人打了,当然就会痛。
这大概是因果清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