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五十章 看观音

  万死。
  这两个字用在这里恰当不恰当夜三更倒是真未考虑,只是惊讶于这眼带决绝似是一心求死的良下宾,也惊讶于这件似乎是一家三口之前商量好的事却在良下宾说完以后震惊程度不亚于自己这个身外人的李观音和良椿。
  正体会着这传说中沸水滋养三载便可温热不退的极品瓷器,听到良下宾的话夜遐迩好险没把手中把玩的薄皮黑釉花纹盖碗摔在地上,无神双眼虽是看不见但也是瞪得大大的,一脸的难以置信。
  “相公,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李观音顾不得什么礼数,一把抓住良下宾悬空臂膊,良下宾刚刚那句话显然有违于他们两口子这几日商量出来的说法。
  怕是也知晓一些爹娘想法的良椿此时不知说什么做什么,呆立原地怔怔盯着父亲,她绝对不会明白怎么为了自己这个事情,爹会求死。
  “良某拜首,恳求三公子鼎力相助。”
  良下宾未搭理摇晃着自己簌簌落泪一声一声问着自己“要干什么”的内子,腰又弯了一分。
  把藏在心里自作主张定下的、违背了前几日与媳妇与闺女商量好的对策说出来,良下宾的确有些痛快,要不是喉咙里丝丝痒意提醒着他身有重疾,怕是眼下就要找酒痛饮一番,与这个九州里有名酒鬼的儿子浮一大白。
  早就忘了酒的滋味喽。
  良下宾仰脖面露像是完成了毕生心愿一般的知足笑意,看向面前与自己闺女差不多年纪的夜三更。以前也只是听说,如今坐在自己跟前不足五尺,除了有些书生气,良下宾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去形容他。
  怕是头十年听到的关于这个书生模样的公子哥儿事情最多,可那时候自己就得了这本该第一时间医治却一拖再拖的病症,只因仗着年轻体壮不予理会的便从腠理到肌肤到肠胃如大江决堤一泻千里般深入骨髓,成了眼下的不治之症。
  想去找这个九州任侠快意恩仇的公子哥儿大醉酩酊一场都成了奢望。
  现如今突逢变故,良下宾只觉得是老天开眼把这个当年只为一面之缘便斩杀百余人的夜三更送到了自己面前。
  丹霞江的赵家不敢做,那就找这个盘山夜家。
  夜光碑?江湖盛传不过是表面,人家血脉相连即便回了家又能如何?那个曾脚踩整座江湖马踏九州边庭的异姓王怎么可能会拿自己最疼溺的子嗣开刀?可笑整个庙堂江湖为了那句“满足任何要求”的空口白话人心躁动,还不如自己这个不问世事的痨病鬼看的透彻。
  良下宾只是笑,“良某再叩,恳求三公子搭手一二。”
  夜三更觉得那个大力摇晃来嗔责自己丈夫状似疯癫的十分观音不叫疯,这个山下六声恭请屋中三道恳求的痨病青衣中年良下宾才是真疯。
  “良寨主有话说话,莫要讲的这么吓人。”夜遐迩先开口,也是她才能更真切听出这话里的赴死决心。说着话推下旁边还未回神的弟弟,夜三更连忙起身去扶。
  “良寨主把事说清楚,我连什么事都不知道,想帮也无从下手不是。”夜三更考虑的要多一些,毕竟身处良家,自己跟他们也结过不小的梁子,行事处事当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问缘由不管来龙去脉的应下来,这也不合规矩。
  “家父喜爱小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有意让小女接替家兄的寨主之位也是好些年前就内定下的,这几年也一直在培养小女统筹山寨里大事小情。本来也无甚,只是去年家父突然闭关一去至今未归,家兄骤然发难,联合家中长老叔伯排挤我们这一家子。三公子您也看得出来,我们这一家偏安一角,和家里其他人关系也是一般,这一来还能让我们在家里怎么呆的下去?这也不是根本,年前家兄又和家里长辈串通,在年三十夜里竟提出要小女下嫁…下嫁给他那草包儿子良厦,这不成心刁难我们。”说到此处良下宾有些恨恨,更多的是对这事的不满,语气里也带着些无奈。
  “等得良厦成人礼,想来按着家兄性子,成人礼结束,就该登门提亲了。”良下宾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应该是对手足兄弟之间这般勾心斗角的失望,“说白了,家兄还是在觊觎这寨主位子。哪怕他说出来,我让小女不做这劳什子的分水岭寨主都好,我们一家三口远走江湖都未尝不可,可家兄却口口声声说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恶心话,用骗用哄耍着手段的让家里叔伯兄弟向着他说话,教我如何是好?教小女今后再如何做人?”
  夜三更虽然不明白良下宾口中“哄骗手段”为何,可听他口气看他表情,还有那句“如何做人”,猜也能猜出这个素昧谋面的分水岭大寨主良下客也是个厚黑中人。
  良下宾依旧面露无奈,续道:“家中无人帮衬,只能找来与我交好的赵家帮忙周旋,奈何赵家也是墙头草,只说些场面话一躲再躲一拖再拖,昨日赵家派小辈里的赵云出来拜年,言语里就净是些远观意思,不用明说我也清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怨不得他们。或许也是我与内子商量的有欠妥当,想着是让赵家出人逼宫一把,哪怕撑到家父出关也好啊。如今赵家指望不上了,可真没成想偶遇三公子,恳请三公子出手相助一二,大恩大德良某没齿难忘,渡此劫难,良某做牛做马供三公子差遣。”
  说着话,良下宾躬身再拜。
  做牛做马夜三更不需要,在他看来真要是把那十分观音留在身边做牛做马怕是都有些折寿。
  “良寨主现下说的这意思,是想跟你兄长硬来?可又怕一己之力不足以成事便想着找人帮忙,对不对?”夜遐迩开口,也不等良下宾回话,又道,“只是我们姐弟两人眼下的情况良寨主想来也了解一二,先不说我弟三更能不能找来帮手,你觉得我会同意我弟为了你们这一家子去对抗良下客代表的整个分水岭良家?若是到时再把当年良圩的事拿出来说道说道,我弟可真是自投罗网有理都没处说了不是?”
  “难不成你一声恳求,是想让我弟先杀了你再自觉愧对你这一家三口从而不得不去帮你把这事办了?”夜遐迩轻笑出声,“你当我弟傻还是拿我这瞎子做摆设?”
  夜遐迩说的不无道理,最后那几句似是玩笑的话也咄咄逼人。良下宾心里早就有了盘算,要不然怎会三声求死三道赐死?
  良下宾道:“不敢不敢,不敢小觑三公子与二小姐。二小姐也大可放心,良圩在分水岭更是不得人心,要不然怎么会派去外地?说是让他有所建树发展我良家势力,还不是明调暗贬把他轰出家去,若是真有人拿他说道,也不过是当个笑话。”
  “良某自是不敢劳烦三公子与二小姐出人出力,只求三公子到时在旁予我掠阵,我自家兄弟的事,怎敢有劳三公子出手。”
  良下宾言辞恳恳,“但求我若身死,她们娘俩请三公子帮衬帮衬。”
  夜三更自始至终都未说一句话,他不知该说什么。对方一心求死,从他言语中也听得出已经把事情安排的妥当,就算自己劝他,又能劝的了什么?听姐姐山下那话里意思,肺痨,已然时日无多。即便自己劝住了,也都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哪怕自己按他找人帮衬的法子,真就出了分水岭凭着自己这几分薄面广邀天下豪杰来给他壮声威也只能挡住良下客一时,谁能断定自己走了以后这良下客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夜三更不言语,良下宾只以为他在沉吟思忖,只是躬身等他回话。
  夜遐迩不知道想的什么,也是一副思虑模样,两手抱着那个盖碗摩擦。
  “爹,怎得…怎得还说到死上了?”
  听了父亲真实心思的良椿依旧想不明白,为嘛这几个月来自家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还都是自己从伯世父一手造成,到最后自己父亲还要跟伯父生死相搏,这一件件让这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有些头大,再加上父亲一心求死,怎能不心慌?
  “娘,你当初跟父亲不是这么说的啊。”良椿已然急得掉下泪来。
  初时状甚癫狂的李观音一字一句听完丈夫话语反倒静下心来,“非死不可吗?”
  “也不是吧。”良下宾不知道怎么安抚女儿与妻子,想是头一次说了谎,耳根微红,却紧接着便被咳嗽声掩了过去,“毕竟亲兄弟,说不定有三公子帮衬着在旁压阵,大哥卖我一个面子也说不定。”
  不得不说良下宾说话也有一套,不声不响的就给夜三更扣了顶高帽子。
  “可是爹你当初跟娘不是说好的让别人出面吗?假若跟大伯起了冲突你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夜三更他不是很厉害吗?让他去找大伯就是了你为嘛自己去?”
  良椿倒是丝毫不顾及一旁夜三更的感受,倒豆子般把心里所想也该是一家三口最初商量下的法子说了出来。
  旁边夜三更微微蹙眉,暂且不说自己答应不答应,难道这外人就不是人了?就能心甘情愿替你家赴死?
  就这脑袋瓜怎能撑起偌大一个分水岭水贼帮派?夜三更对这小姑娘的评价又大大的打了个折扣。
  良下宾自然能看出夜三更心中不满,替着女儿歉意道:“小女口无遮拦冲撞三公子,莫怪,莫怪。”
  有礼有节的一句话把本欲开口说说良椿的夜遐迩堵了回去,这个从小就见不得别人说道自己弟弟的眼盲女子当下转了话锋,道:“良姑娘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吧,这无亲无故的,谁愿意替你卖命?”
  良下宾当然知道夜遐迩口舌之利,借轻咳掩饰了一下尴尬,讪讪道:“二小姐说的在理。”
  自始至终视线都未离开夫君的李观音注意力自然未在夜家姐弟和自己闺女身上,看着夫君举止听着夫君言语,轻轻道:“那你可得活着。”
  良下宾点头,笑,如高僧大德圆寂前的顿悟,放下数十年是非成败,看破这几年来恩怨纠缠,仍是那副痨病模样,笑的一如当年山下初见庙会里那个观音时的模样。
  “我还要天天看观音。”
  李观音也是笑,一如当年看到那个抱着孩子眼神闪躲哪怕跟自己说话都不敢正视的傻小子一般,似是想起了那句定情一样的话,有意无意的呢喃。
  “从此日日见观音。”
  “真好。”夜遐迩自然瞧不见面前发生的一切,却被前言不搭后语的两句话莫名的触动了心思,眼含笑意,又说了一遍,“真好。”
  看看身后姐姐,夜三更忽然想到了那年山腰上有个白发人以指刻碑,真真断肠。
  “需要我怎么做?”夜三更没来由的冒出一句。
  良下宾一愣又一喜,“三公子答应了?”
  夜三更也笑,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笑的何来。
  “我想让你天天看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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