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局中人落子无悔 第九十五章 吾心安处

  一路向西,水道渐行渐宽,相较于分水岭周边多礁石,越往西水面越是平整,水流也是平稳。船家也是水路上的老手,不像是来分水岭时那个船家那般多话,时不时撑下长篙,小船便行出去十数丈。
  夜三更姐弟俩坐在船尾,江风阵阵,吹得夜遐迩直往夜三更身上靠,小声嘀咕着早知如此该走陆路,引得夜三更想到昨日里姐姐那句“起坐船唇送烟霞,闲歇舟头听水花”就颇觉好笑。
  离开寨子前,姐姐要来纸笔留下书信一封给良椿、给凌山鸾。
  对于前者夜三更能理解,可后者那个膀大腰圆的堂主,夜三更着实想不通,姐姐洋洋洒洒蝇头小楷足足写了一张,有什么可吩咐的。
  不是看不到,也不是看不得,毕竟姐姐眼盲,磨墨平宣舔墨都需要自己帮衬,可出于尊重,夜三更还是未瞧过一眼。
  夜三更明白,如同几日前离开历下城一样,自己放心不下薄近侯,姐姐也还是有些挂念着良椿。
  这不是矫情,这是重情。
  夜三更也不会多问,他相信凭姐姐的玲珑心思,留下那封类似于锦囊的书信,自然是有把握能帮助良椿甚至是分水岭在以后解决一些问题。
  一念及此,夜三更便不觉好笑,着实还是过于矫情了一些。
  倒是姐姐这般随心所欲听之任之的心境,夜三更到底学不来。
  无他,心无杂念,安住当下,行所当行受所当受,可称大智慧。
  如夜三更,这一路过来,莫说是从前,即便是眼下,相处几日便仓促分开的薄近侯,他总是时不时记起,并非舍不得,只是一厢情愿的在担心这名少年的安危。如若去了东莱,此一路坎坷有否危险;如若未去,当下又在做什么;有没有继续习武,或是仍旧一心复仇的偏激到也来武当。
  还有就是刚刚离开的分水岭,表面上一切圆满周全,歪打正着的帮衬着这个水寨扼杀了还是苗头的危机,只是却又埋下九宫燕那个祸患。良椿娘两个会否再次受到危害?或者说这城府深深的扶瀛女人是否卷土重来另寻他法置分水岭于险地?
  如此种种,患得患失。
  姐弟两个心意相通,在半路上夜遐迩自然能察觉到弟弟忡忡心思。
  可人之常情罢了,夜遐迩不是圣人,这种事情,只能由着他自己去想通,去淡忘。
  夜三更自然能想通,只是这般矫情,纯属人之常情无法可解。
  不似这滔滔不绝一去不回的大江,东流入海有迹可循,情之一字,可真是收笔勾人。
  收拾心思,仍旧需如这大江,路还要继续往前走。
  望山走倒马,古人说话自然极有道理。
  分水岭接引坪上隔江眺望武当群山时,云雾缭绕里一座座山头若隐若现,尤其是天柱峰,好似离得并不远,真到顺着大江西北而去,从巳正里一直走了个把儿时辰才到了地方。
  在附近马驿雇了辆马车,姐弟两人沿着武当山脚西行,于傍晚时分抵达武当山门。
  千百年来武当山素有“皇室家庙”之显赫称谓,到了眼下大周王朝,武当供奉的玄武帝君更是被开国先帝崇祀作“护国家神”。这虽于天问帝建国之初迷信宣扬真龙天子天赐皇权脱不了干系,但近一二百年来几代帝王抑佛扬道也是间接拔高了道家之首武当山的地位。
  大周王朝最初近百年,不管是开国先皇天问帝抑或被后世高儒大德称作“守业圣人”的第二代立旺帝还是第三代御驾亲征收复南疆的宗仁帝更是不惜一切代价敕建武当,前后耗时六十余年,历经四位帝王,于武当山山脚山腰山顶一线修建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十二祠、十二亭、三十九桥,更是隐隐有将道教尊做国教武当奉为道家鳌头之势。
  于是乎近百年来上武当朝道者络绎不绝,每年三月三玄武帝君诞辰日更是比肩继踵万人空巷,当年太宰太傅张望东更是在《武当赋》中描述其盛:“踵磨穿石,声号裂山。”可见当时的繁荣熙攘景象。
  如今圣人文胜帝登基初始便不惜人力物力修葺武当第一门户“玄岳门”,只为要那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石建筑上“治世玄岳”四个大字百载千世永不褪色。不知是武当山实在没有可再增添的地界还是为了标榜自己向先祖看齐,广安帝这一举措倒也真是颇顺民心。
  武当山下玄岳门外,像是看家守院的门房一般坐落着一座小小村落,木篱笆圈着错落有致的数十户人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俱是一些外门弟子自行在此安居,平时禾锄种田,闲时上山听经练拳,偶尔也负责着传信或者往山上送些吃食用品之类的杂事。
  村子就在通往山门的路上,几个应是刚从田里回来的汉子远远瞧见马车吱扭扭而来,互视几眼,俱都疑问着这个时间怎的还有人来,再过不多久,山门可都要关了。
  几名汉子将手中农具放于路旁,迎上前去,离有数步远便站定,当先一人抱拳施礼道:“公子来我武当所为何事,烦请公子告知,容我等上山请示。”
  夜三更勒住缰绳,并未急着答话,不紧不慢的将姐姐扶下车厢,解开马车绳子弃车不用,缚上鞍鞯,又将姐姐托上马背,一手拽住缰绳,依旧对面前几人不理会,朝着半个日头映衬下的群山,聚气成音朗声道:“夜家夜三更,特来拜会山门。”
  清啸之下,犹如迅雷疾泻声闻数里,只见那几名汉子一个个瞠目结舌,脸露惊慌之色;跟着手捂双耳,脸孔变得几近扭曲,若是旁人瞧见也能看出其痛苦难当,似是遭受苦刑一般难受至极;又过两个呼吸功夫,一个个便先后倒地,不住扭动身子。
  篱笆院里有几个修为还算高深的汉子当即盘膝闭目而坐,急急运转体内气机与啸声相抗,却也仍掩盖不住脸上痛楚神色,这等天气额头上都有豆大汗珠滚滚滴落,脸上肌肉也是不住抽搐。
  只是为过片刻,却也是抵不住滚滚夹带气劲的声浪,败下阵来,一个个大口喘息,想起身业已不能。
  声音不停,一层一层越过村落,连带着震塌几座破烂茅草屋,惊起山上林中鸟雀无数,直达那云雾缭绕中犹如胜境的山顶。
  夜三更牵马前行,绕过地上几名汉子,又是朗声道:“夜家夜三更,特来拜会山门。”
  夜三更如此喊了三回,便到了刻有先皇亲笔“治世玄岳”四个擘窠大字的玄岳门下,门侧有豁落灵官隆恩真君及天帝佐使六丁阴神玄女,倒是那王灵官手执钢鞭龇牙咧嘴煞是可怖。
  几名着道袍的男子背负长剑,受刚才音浪影响,或手扶山门石柱,或倚靠灵官六丁,身形不稳左右摇晃。
  夜三更不加理会牵马拾阶而上,本欲穿过几人,却不想有修为不错者已从音浪中缓过神来。
  “武当净地,容不得你……”
  不等那人说完,夜三更松开缰绳,身形一闪已到他身前,右手一掌拍出,好似轻飘飘浑不着力。那人抬手格挡,夜三更使了个武当太极黏字诀,如灵蛇绕着他胳臂上攀,只在脖颈上一戳,那人身体一软,倒地不起。
  “夜家夜三更,拜会山门。”
  又是一声,直冲九霄,惊起鸟雀无数。
  “我武当清净圣地,为何如此胡闹!”
  一道声音由山腰传来,压过夜三更,震得松针柏叶一阵乱抖。
  夜三更回手抓住姐姐手臂,一股雄浑劲气渡入夜遐迩体内,让她不致于被这声音伤到。
  夜三更仍旧牵马前行,只是未有几个呼吸时间,一道人影爆射而来,一步数阶眨眼便至夜三更三丈外站定。
  夜三更松开缰绳,拍拍马背,任由其驮着夜遐迩去到一边,尔后才看向来人,那个身着道袍背负双剑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中年道士。
  “夜三公子,我武当与夜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如此挑衅,所谓何来!”中年道士毕竟也是师出名门,即便心里一股子愤愤仍是强压怒火先讲个过来过去。
  夜三更微微仰头,盯着来者,“韩有鱼回来了没?”
  似是答非所问的回答,却也让系着冲和巾、受了三坛圆满中天仙大戒可称妙经师的中年道士想到前几日那不成器的三代弟子韩有鱼偷偷回得山里,有附耳射声的流言蜚语便传的沸沸扬扬,说是这个在山下常常倚仗自己师门为非作歹恣意妄为的纨绔子惹到了一个怕是整座武当都惹不起的人,该不会就是这找上门的夜三更吧?
  从未与夜家打过交道可十几年来仅是听闻便落得眼下心有余悸的中年道士直皱眉,这不学无术的混蛋,惹谁不好怎得触了这一家子的霉头?捅了多大篓子才能让人找上门来?
  “回来又能怎得?”不明就理的中年道士质问一句,想来还是未能意识到内里严重。
  夜三更沉吟道:“道长这话里意思,那就是回来了。敢问道长,九天道长与九清道长可曾回来?”
  中年道士这下就有些转不过弯来,难不成九天师叔也和韩有鱼那小子胡闹了不成?
  中年道士不说话,夜三更又道:“我带我姐来武当,并不是道长口中撒野,就来讨个说法,还望道长放行。”说完一抱拳,礼数做的周全。
  “夜三公子这就难为贫道了,眼下山门已关,不管我门中弟子如何不是,烦请夜三公子明日一早登门,由我禀报掌门,再做打算如何?”中年道士说的也是委婉,毕竟在他看来也是自己这边有错在先,至于是何错,道听途说也不能妄下结论。
  “我若要执意登山?”
  中年道士怎会看不出这书生模样的小子眼中决绝,当下抱拳躬身,道:“还望三公子莫要为难贫道。”
  夜三更迈步,登山。
  中年道士皱眉,犹豫再三,擎剑在手,只是未出鞘。
  夜三更一步上阶有三,距离不足一丈。
  中年道士暗暗咬牙,跃然而起如虎下山刺向对方。
  夜三更暗道一声来的好,右手成爪,运气吸来路边一根枯树枝当做武器,又道:“我当以剑势破剑招。”
  随着话音,夜三更身形爆射而出,迎向中年道士,手中树枝蜻蜓点水般正中对方长剑。
  中年道士气急欲抢先机,听说过关于这个年少便摸着天象的年轻人种种事迹,自然不能用常规度之,先下手为强的攻其不备才是正理,是以长剑一晃,剑式变得猛厉起来。
  夜三更怎会瞧不出对方心思?体内气劲灌入树枝,见招拆招,应对自如。
  中年道士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挽剑花,直袭夜三更胸门。
  夜三更也不躲,回手将枯树枝横在胸前,只听“叮”的一声轻响,树枝刚好挡住中年道士手中长剑。
  中年道士腰眼用力仗剑前刺,口中一声“开”,磅礴剑气由剑穿出,生生顶得夜三更后退了一个台阶。
  夜三更脚下使力旋了个花,如生根般止住退势,任对方长剑弯出了个弧度,方一个躬身的诡异动作,引长剑弹开,尔后一声“破”,手中枯树枝撇开长剑,侧身让过,又是一记蜻蜓点水击向对方。
  中年道士回剑荡开树枝,身形后撤,手中剑撒手而出,挽着剑花不离夜三更分毫。
  中年道士驭剑与夜三更争斗之时,山上又疾疾飞来数道人影。夜三更看的仔细,使树枝与对方你来我往斗了十数招,待得有几人到那中年道士身后,夜三更松手枯树枝一撇,身形暴退。
  枯树枝失了外力,瞬间被长剑搅的稀碎,却是恰恰给夜三更挣了个时机。
  夜三更如大鹏展翅腾空后跃,也不管又攻来的长剑,一声“起”,路旁林中厚厚一层落叶应声而起,如两条长龙围绕盘旋。夜三更轻喝一声,双手前推,两条长龙由左右两侧轰向几名道士。
  我有龙卷,势不可挡!
  长龙吞入几把长剑,未有颓势,去势不减呼啸而过,轰然砸在几名道士身上,洒落一地枯叶。
  当先几名道士痛叫一声如遭雷击,身子斜斜飞出,坠地之时便昏死过去。
  夜三更收手,理理衣服,也不理剩下的几名已然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道士,走到姐姐跟前,一言不发,牵马登山。
  夜三更不说话,夜遐迩也不会多问,她比谁都清楚弟弟的本事。
  偌大一个江湖,吾心安处是吾家,吾心安处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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