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六
“徐经,想好了?真的不打算科考了?怎么,昭狱里走了一遭,怕了?觉得这官场,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
徐经苦笑着,没有否认。
朱厚照本来以为徐经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现在看来,真把他给吓坏了。
得,这是个怕死鬼啊。
本来以为,自己厚着脸皮给他争取了个保留学籍,这人定是会从头再来。
一直到,你要是前二十来年一直做一件事,心无旁骛,你舍得放弃?
徐经,不按套路出牌啊。
“徐夫人,你这么觉得呢?”
朱厚照转头去,不死心的问杨氏。
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力,不能白费啊。
你徐经,不读也得去读。
徐经说到底,只不过是读了二十多年书的书呆子,家世子罢了,社会阅历简直就是张白纸,始终都没有认识到,对一个想要传承下去的家族,科举入仕几乎关系到了家族的命脉。
反而,朱厚照觉得,杨氏心里恐怕要比徐经分的起轻重。
杨氏明显明显知道轻重,这些日子冷静下来,她也不止一次想要开口,劝说徐经还是要继续科举。
徐经,是整个徐家里天赋最高,最为刻苦,学业也最有所成的。
恐怕要是传回家里,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自己的婆婆。
可杨氏还是不忍心逼着徐经再去入那龙潭虎穴。
朱厚照像是明白了什么,“徐夫人觉得这是为徐经好?
本宫之前去过南京城一趟,对江南倒是有些了解。
江南文分鼎盛,士子占我大明十之六七,那是不是换一个角度来看,是不是但凡想要再进一步,或是保住现有地位的家族,谁的家里没出过举人进士?
江南的举人,进士冠绝天下,大族之间你娶我家女,网上数数,谁又没有什么亲戚关系?
徐夫人想想,有朝一日,若是徐家与之争食,徐家,是他们的对手吗?
所以啊,本宫来看,徐经,还是得入仕,得科举,不就是几年的光景,可这日后影响的,可是整个徐家数代的命运啊。
老实说,徐夫人应该知道一个道理,家族中,最可怕的不是入不敷出,而是无可用之才啊。
若是真的落到这般田地,江阴徐家,恐怕就得烟消云散了。”
朱厚照只是轻轻几句话,就将纠结的杨氏心中的砝码拨了拨。
劝人嘛,当然就得往大了说,得适时的夸大一下。
要不然,人家也不信啊。
这下子,就连徐经也是皱起眉头来。
这不是他徐经一个人的事情,这可是数代人百来年的传承和徐家未来的发展。
这个时代,宗族的利益是高于个人的利益的。
徐经这下子,也不得不思考起来自己的做法了。
杨氏看了徐经一眼,小心翼翼开口:“相公,妾身看………”
徐经依旧是沉默不言,只不过与先前大不一样。
“之前父皇拟的圣旨,是让你徐经终身不可科举,发作小吏,本宫看你有才,这才求的父皇给了你个机会,没想到啊,没想到……”
朱厚照故意唏嘘感慨,却用余光看着徐经。
果然,徐经和杨氏面面相觑,这些事,圣旨上还真的没有写。
“怎么,还不信?要不要本宫把萧敬给你喊来,你问问他本宫说的是不是真的?
本宫可是告诉你,当初父皇拟旨的时候,萧敬,可就在一边,知道的可是一清二楚。”
“不,不,不”,徐经和杨氏赶忙起身,朱厚照的意思他们哪里还不明白?
人家为了这件事花了功夫,能是白干?
你以为徐经是个啥?
之前陛下是发作小吏,天指不定殿下会让你干个啥。
徐经正襟跪下,“草民不知殿下如此费心,草民叩谢殿下。
既然殿下如此,草民,敢不从命?”
杨氏也跪在徐经身边。
这就算是答应下来了。
朱厚照心里乐的开花,得了。
“好了,好了,衡父快起来吧,本宫心里当真是为衡父高兴啊。
衡父只管一心就学,等真的入了朝,这不还有本宫在,衡父有什么可担心的?”
衡父,是徐经的字,只有亲近之人才叫的。
朱厚照一口一个衡父叫的亲热,让站起身来的徐经夫妇二人受宠若惊。
尤其是最后一句,几乎是给徐经的前途打了包票。
你徐经的前途,我朱厚照给包了。
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啊,有的人卑躬屈膝,处处小心,不都是为了多巴结巴结那些上官啊。
徐经这下子,本来黯淡无光的前途顿时璀璨起来。
还没等徐经高兴完,朱厚照发话了,“徐经,你先退下,本宫有事和你夫人说。”
这,徐经有些懵逼,不过也不敢违背,乖乖退了出去。
徐经刚刚出去,刘瑾立刻如同一个门神一般守在门前。
“徐夫人不觉得,本宫这恩,对徐经可是过了些?”
朱厚照一句话,给杨氏当头棒喝。
对啊,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帮着徐家。
仅仅是那些书?
不可能的。
那些书,是自家夫君活的价钱,绝不是一份锦绣前程的价钱。
“奴家不知,还望殿下明示。”
朱厚照不慌不忙的喝了口茶,“大明的才子多了去了,一抓一大把,说实话,惜才这样的话,也就偏偏那些书生腐儒罢了。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
这话虽是有些难听,但是话糙理不糙。
你知道谢步东吗?”
“回殿下,奴家有所耳闻,谢掌柜的在商界颇有几分传奇色彩。”
传奇色彩,在于他是怎么搭上太子的,又为何,其余的粮商都是家破人亡,倾家荡产,只有他,一步登天。
那些粮商她是知道一些的,哪一个背后没有几个官员,江南巨贾的样子。
可这样的人物,短短几天灰飞烟灭,没有一个得了好下场。
江南江北,何人不胆战心惊啊。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些大人物的参与。
朱厚照丝毫不避讳,将来龙去脉告诉了杨氏。
别看朱厚照只是轻描淡写,飘飘几句话,可其中的魄力手笔,当真是不得不让人感叹啊。
能拿出数十万石粮食手笔买卖的,怎么不是神仙斗法啊。
这其中,最次的,就是江南的魏国公,南京的成国公,徐国公,英国公。
更别说,还有皇家,令人闻风丧胆的厂卫。
这样看来,那些粮商背后的人,算个屁,这种牌面,能有能赢的机会?
“谢步东只不过是本宫养在北边的一条看门狗,我大明不只有北方啊,南边的话………”
朱厚照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杨氏。
杨氏顿时明白过来了,太子在江南,也需要这样的人。
所以,徐家一开始在太子面前,就丝毫没有秘密。
“殿下,是想让徐家做殿下在江南的马前卒?”
“对”。
朱厚照干脆利落。
杨氏不再说话,这里面的厉害太多了,她一个徐家的外人,还没有资格做出决定。
可摆在眼前的,杨氏更加明白,那些在自己面前都是庞然大物的商贾都被太子轻轻松松给弄了烟消云散。
至于徐家,不过是翻手一下罢了。
“杨夫人想想,本宫开出的价钱可不低啊。
要是答应,本宫会扶持徐家成为江南第一大商贾,会让徐经前途光明。
别的不说,日后,不管徐经有没有能耐,只要不作奸犯科,不论实权衙门还是清水衙门,一顶四品的官帽,跑不掉。
怎么样?杨夫人,这个价钱可不低了呀。”
朱厚照不紧不慢的开出自己的条件,这种待遇,可不是谢步东可以比得上的啊。
诚然,杨氏动心了。
两个条件,随便哪一个,都是让人垂涎欲滴。
“殿下,想让徐家替殿下做些什么?”
朱厚照笑着点头,“和聪明人打交道,当真是省力气啊。你能做徐家的主吗?”
杨氏想了想,咬着牙,“能。”
“好,徐家目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买船。”
“买船?”
“对,就是那些可以出海的大船。
本宫让你徐家,看见海利丰厚,因而铤而走险,买船试之。
你放心,银子的事,不用你担心。
本宫知道,这买船的银子少不了,不论多少银子,本宫一律全给。
到时候,本宫会以合情合理的方式把银子送给你们徐家,上上下下打点什么的,不要小家子气。
你与本宫的联系,会有专人负责,有事不决,来信问本宫就可。
记住了,钱能解决的,都不是大事,明白了吗?
至于别的,本宫只能说,本宫很重视,还有人比本宫更重视。”
”奴家,明白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奴家可不可以与婆婆商议商议,看看如何去做?”
“当然可以,只不过只允许她一人知晓。
对了,你可得告诉你婆婆,这件事你徐家接了,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这个道理,想来她定是明白。
本宫提前告诉你,厂卫会派出不少探子盯着徐家,一旦有人走漏消息,杀无赦。”
最后几个字从朱厚照嘴里蹦出来,森骨寒寒。
杨氏身子瑟缩一下。
“对了,还有徐经,本宫会让父皇把徐经放在北直隶科考,北直隶嘛,压力肯定要比南直隶要小的,这样的福利,当然要争取了,多分保险嘛。
若是杨夫人觉得两地分居,在或者老夫人想念徐经了,徐经可以随时回去,或者夫人可以带着老夫人来京师看望啊。
到时候,本宫一定亲自好好招待。”
朱厚照说的倒是情真意切,一副掏心掏肺为徐经好的样子,可在杨氏耳朵里,不亚于惊天之雷。
人质,这个念头一下子蹦在杨氏的脑海里。
恐怕徐家要是敢有什么一丁点不该有的念想,在北直隶的徐经,定是………
短短时间之内,杨氏对朱厚照所有的印象全都被打碎重组了。
看起来温和的太子,如同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舌。
“是,有劳殿下费心了,婆婆想来定是高兴不及。”
不知不觉间,杨氏愈发恭敬胆寒。
“好了,好好干,徐夫人啊,你干好了,本宫也好过啊,父皇那,本宫才能交差啊。
要不然,本宫好不容易帮着徐经减轻了罪,别到最后………”
杨氏不知道为什么连陛下都知道这件事,甚至陛下会做出一些巨大的让步。
甚至,徐经的前程也在此上。
杨氏知道,自己在很大的一盘棋里,这盘棋,自己是一颗棋子,而在下这盘棋的,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一对父子。
门外传来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凝重,“殿下,饭菜好了,是不是现在………”
“好了?”朱厚照打开门,“正好正好,本宫饿了,干饭,干饭。”
一副吃货的表情,让杨氏觉得,太子如同有着两张面孔,不知道那一张才是真正的太子。
一顿饭,杨氏食不知味,经过刚刚那阵仗,杨氏怎么又怎么可能又有胃口。
至于徐家,看着自己夫人这般,也是担心万分。
不知道太子究竟说了什么,会如此……
整顿饭,吃的最开心的,就是朱厚照。
等徐经夫妇二人离开,朱厚照目送二人离去方向,在身后顾如薇也是静静站着,也不言语。
“看来杨氏吓坏了,本宫在想,她肯定在想,本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没心没肺的混蛋?还是心狠手辣的主啊。”
朱厚照没有头的几句话,不知道是在和顾如薇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那殿下自己觉得呢?”
顾如薇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朱厚照回过头,看的顾如薇有些不知所措。
“两个都是我,再好的人,在皇帝的位子上,也不见得是一个好人。
太子也是,在其位上,谋求不同。”
朱厚照破天荒的回了话,然后转身进了屋。
果然,回到客栈的杨氏只是告诉徐经,接下来太子让他在京师备考一事,至于其余的,守口如瓶。
然后,便是在徐经不解的目光下,收拾了行装,就要赶回江阴老家。
夕阳西下,眼看着就要关了城门,守门的军士只见得远处远远赶来两骑。
其中一人的行装人的,那是出京传旨的人才有的装扮。
等马刚刚停下,一人从上面翻身下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众人诧异不解的目光中,跪倒在城墙前,把头死死埋住,呜咽不止。
他汪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