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冰海一日
西曼不明就里地接过缆绳,水手长的指挥下调整风帆。
昨晚甲板上的人挨个被换下去,新的一批人取代了晚上甲板上过夜的人,最后大副打着哈切从船舱里出来,接替了船只的指挥权。
劳累了一晚上的水手长并没有立刻下去休息,拉住大副船尾交代了什么。
“哈?”后者发出满不乎的疑问音,没怎么往心里去。
可能水手长也觉得自己小题大作,于是摇头离开,下去叫还躲船舱的懒鬼上来吹吹冷风。既然汇报完唯一值得一提的小骚乱,他的职责已经尽到。
出发一夜加大半天后,大部分工作已经完成。货物归位,角度正确的船帆鼓满,但没有全部展开,冰海上行船要小心控制航速,否则撞上一块不大不小的浮冰也不太好受。
这艘船也不赶时间,他们装载的不是一些有时效性的货物,矿石和皮毛不会因为晚了十天半月而腐坏。
眼看着天气晴朗,风向稳定,空闲下来的水手得到大副的允许,三五个聚作一团甲板上休息。
往常可能还需要擦洗甲板,可是没驶出冰海前,甲板上的水不会自然干燥,而是会变成一层滑熘的薄冰,因此就了一项麻烦的日常工作。
西曼也不例外,找上几个相熟的水手,手痒想抽空赌一把。然而这些上来晚些的赌友竟表示暂时没有兴趣,继续投入到某个新话题的讨论中,连共同爱好都被丢一边。
闲言碎语中,两个词汇被反复地提到“昨晚”“冰山”。
如果把那些还没船高的大号浮冰也算进冰山范畴里,那这东西冰海不足为奇,实是想不出有啥好意的。
“冰山不是到处都有么,值得闹成这样?”
旁边的人赶紧捂住他的嘴,往大副那边看去,这位暂代船长职能的管理者没有注意到这边。
如此紧张反应倒是让他起了兴趣。船上除了航海由船长说一不二,其余没太多规矩。只要不当面质疑,有时背后骂两句船长都没人意,能有这么忌讳的,非就是些说起来容易造成人心动摇的鬼怪内容。
跟深夜鬼故事一样,水手长的过激反应就是因为它容易传播,越可怕越有人想听。小圈子里找了个位置钻进去,西曼靠近那几个挤作一团的脑袋,压低声音加入讨论。
“到底是什么冰山,下去的人跟你们说了?”
海上漂泊久了后,水手们多少也有了点游吟诗人的潜质。捂住他嘴的同伴一脸神秘地附到他耳边,用比风中冰屑大不了多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透露了他们讨论的东西:
“一座‘真的’冰山。”
“真的”一词咬字特别重,西曼一愣,然后明白了话中意思。
抬头望周围海面望去,不少白色浮冰水波里漂荡,远处最大的一块也大不过两人合抱。这些小个子里出了一块够资格被称作“山”的浮冰,确实稀奇。
跟这条船也有四五年了,西曼敢担保从来没人见过真正的冰山。据他所知,去往冰原的其他船上也没有谁见过,如果有的话早该变成酒馆里的谈资,传得行内到处都是。
不过他还有点不明白:“那水手长为什么这幅样子,就因为一座冰山?”
小圈子安静下来,几个刚才还讨论得火热的水手忽然地缄口不言,吓得西曼回头张望,发现大副依然原处休息,没有哪个有身份的家伙声靠近。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又要被罚去擦一遍甲板了。如果他们觉得现可以的话。”他锤了几下胸口,作夸张的惊吓状。同伴们互相对视了几眼,没人被他逗笑,好像交流由谁来回答。
“呵?我看你们更奇怪,又不是船长本人下的命令,还能怕他一个水手长?我还以为跟几只冰原兔聊天。”
“啧,瞧你这样。又不是我们不想说,就是因为那家伙也没说清楚。”
“是的,那人也说不清,就赶我们上来换班了。”有人附和到,听起来下甲板换班的人也没来得及说太多。
他们互相给对方解释,并保证自己绝不是因为害怕水手长才说不出来,最后用一个非常敷衍的理由搪塞了西曼,说是上来路上听到上一轮班次的人说的:
【有人说那不像冰山】
眼看这个话题聊不下去,所有人自觉揭过,讨论他们回去是不是能浑水摸鱼,酒馆里吹嘘一起见到那座史前例的冰山。
不幸的是欢乐时间总是短暂,他们很快消耗完了难得新鲜事带来的乐趣,而风也产生了变化。
大副发现了风力变小、风向改变,招呼水手起来调整风帆,把船帆展开更大面积,转动角度。
于是众人起身去料理帆索,转动绞盘。西曼和同伴协力拉动主帆转向时,一阵喧闹声船尾响起。
“一群偷奸耍滑的。”他加了把力,打算更快地完成任务,去船尾那边凑个热闹。
等他固定好帆的新位置,后面的喧闹已经引起了所有人注意。西曼几人跟着刚确认完航向的大副来到船尾,狐假虎威地拨开靠船沿上的人,让出一个足够大副和他们都看清的位置。
朝着人群指出的方向,西曼眯着眼,遥望极远处的海平。与少云的晴空相接的视野尽头,平直的上出现了一个不太和谐的小缺口。
以场的各位海员视力也没法看清具体是个什么,反正看大体轮廓不像另一艘帆船,推测大小也远超他们所知最大的船只,说不定比桅杆顶还高。
“什么玩意?”大副双手撑着船沿,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诺斯人到来后,双桅帆船牢牢地占据着冰海上最大物体的地位,没有什么能动摇。
没人回答他,水手们此时都被那个出现海平上的东西吸走了全部的目光,用粗略的直觉估测着它的大小,猜想那可能是个什么东西。
安静中,西曼听到人群里有谁小声滴咕了一个词,声音很快被海风扯走,但由于不寻常的安静,大多数人还是不可避地听到了它。
“冰山?”
冰山?西曼确信大副也听到了这个词。大副转身挥散了围观的船员,用自己的威严驱使他们回到岗位,目击者心照不宣地离开,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把那东西和昨晚的事联系起来。
离开前,西曼回望海面,那个可能是座大冰山的海平缺口,一蒙蒙天光被不规则物体啃出一个小断点。
看到流言中的大冰山,没有给予他们好奇的满足感,想象中的兴奋也不存,只是生出了对了解冰海这件事的怀疑。
要知道这船上呆的最短的人也有三年以上,船长至少也浮冰遍布的海域里渡过了现有人生接近三分之一的时光,自以为对它了如指掌。
然而今天的事情给了他们愚蠢的信心一个响亮的耳光。如此庞大的东西,就漂浮有遮挡的海面上,居然之前从未有过一次记录。
一种茫然的陌生感涌上心头,西曼发觉自己其实处一个完全不了解的领域,把狭窄航、鄙陋的见闻当作全貌。
他回到了岗位,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大副命令他们把帆完全展开,离开了甲板。
大家只蹲原地,收紧领口,谈些早就聊烂了的老话题,翻出文登港常去的酒馆评头论足,总嫌弃吃腻的烤鱼是对那里的共同回忆。
没人再去谈冰山。
西曼甲板上熬过了一个不太愉快的白天,傍晚回舱时,他最后一次看向那个方位。
渐沉的日轮吞吐鲜红颜色,渲染天穹、水面,还有积厚的云层。当然还有海平,彷若那个圆球没入水中的部分这条上溶解晕开,强化了界限的存感,也使得它更为突出。
一条暖色调光带中,它是唯一而分明的异物,红光将它暗面的轮廓勾勒明晰。这次西曼看得清楚多了,一座山的模样,上小下大,边缘不太规则。
落日下,覆盖的冰雪为它镀了一层金红边框,跟冬天的雪山二,反衬出背光侧的阴郁暗沉。
船舱传来下一班人的脚步,唤回出神的西曼,后面被他堵甲板的人没有催促,眼睛里映照夕阳的红色,所看的方向正与他刚才一致。
“别看了,一块更大的冰而已,平时见的冰还不够多吗?”他拽了一把如梦初醒的同伴,拉他往下走去,却没能拉动。
“不,不太对。”同伴往头顶看去,被风鼓满的主帆扯紧帆索,夜晚愈发强劲的冰风依旧推动船只前进,甲板上一切正常。
就这耽搁的一会,天色又暗了几分,他的脸一半阴影中,另一半脸被余晖映得通红。已被多年冰风冻硬的脸庞,不再为惊涛骇浪改色,此时却爬满上了不符老海员身份的慌乱。
“我们什么时候满帆的?”
西曼回忆了一会今天大副离开的时间,“大概中午前?”
“我们是什么时候看到它的?”
问话中的指代没有任何修饰,而西曼知道他说什么,也记得时间,这话更像是自我怀疑下找他复核。
“也是早上,更早些。”
“那我们怎么还能看到它?”